读完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的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简称《礼拜五》),我开始怀疑诺贝尔文学奖有时也会张冠李戴——尽管“新寓言派”本身风光不再,但是与勒克莱齐奥比,图尼埃还是好太多了。表面上,《礼拜五》只是对《鲁滨孙漂流记》的一次聪明而成功的改写:海难中幸存的鲁滨孙在荒岛上遭遇土人礼拜五。礼拜五不但破坏了鲁滨孙辛辛苦苦的建设,还诱使后者摆脱“文明”的束缚,重新融入自然。最终,礼拜五随船去了英国,而鲁滨孙拒绝了搭救,继续孤岛生活。
但是,《礼拜五》绝不是那个经典故事的倒影或镜像。与其说它是颠覆性的,不如说它是新生的。假如把鲁滨孙流落荒岛这件事情当作一粒种子,那么图尼埃的小说是这颗种子开出的众多花朵中异样的一枝——作家用天才的文笔把小说写得像雨林一般繁芜而神秘。哲学爱好者固然可在其中玩寻宝游戏,特别是以“航海日志”为题的那一部分。不过,小说最打动人的仍然是极强的文学性。
书中的附录令人反感,特别是吉尔·德勒兹的那篇评论。小说并不排斥分析,但重点仍在体验。坦率地讲,这位满嘴尼采、拉康的哲学家,操弄的那些毫无节制的“行话”,就像一群蚂蟥,简直想把文学的鲜血吸干。老实说,图尼埃本人的创作札记现在看来也是多余,数度简写、续写这个小说的行为更属自恋。他低估了读者的理解力,也束缚了他们的想象。
其实要理解《礼拜五》这个小说不难,因为只要不与自我的体验割裂开来,每一种理解都有道理。会给读者造成些许障碍的是“灵簿狱”这个概念。如果我们懂得它在这部小说中的含义,以及之前它在其他文学作品中的意思,对《礼拜五》的认识可能更容易一些。
我相信看过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的观众不会忘记,导演为故事中那些服用了加强型安眠药,并在梦境中死去的角色安排了一个终极去处,名叫“Limbo”,中文译为“迷失域”或“混沌边缘”。一旦角色陷入这个地方,除非自杀,否则不能从中逃脱,重返现实世界。“Limbo”并非导演臆造的一个词,只是传统上它被译成了“灵薄狱”而已——在《礼拜五》中,它的法语拼法是复数的“limbes”。
在西方的民间传说中,“Limbo”指的往往是地狱边境。早在古罗马人的典籍里,这个词就有了,拉丁文写为“limbus”,原意是“边缘”。维吉尔在史诗《埃涅阿斯纪》卷六里描写冥界的时候,最先提到的就是它——诗人称之为“短命鬼界”。诗中写道,当女先知西比尔引领着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渡过冥河,用掺有药物的面团迷倒了地狱看门犬,一进冥界洞口就步入了“Limbo”(中文音译为“林勃”):入口处一片呼号和啼哭,那是从未享受过生活的甜蜜,即被夺去生命的婴儿灵魂发出的。不远处是成群的冤死者和自杀者的魂灵,他们有的死于诬陷,有的因为厌恶生活而主动抛弃了生命。稍远的地方名为“哀伤的原野”,原上的树林遮蔽着被爱情折磨直至自杀的人。而在原野的最远处,则聚集着战死的英雄。他们中有埃涅阿斯的战友,也有他的敌人。
维吉尔描写的“Limbo”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神曲》。因为在但丁的笔下,正是维吉尔带着他穿越地狱。不过与维吉尔描绘的冥界相比,但丁设想的地狱更加几何化。那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从地面一直深入地心,形状宛如上宽下窄的漏斗。假如从空中俯瞰,地狱则像一个大圆环套小圆环的圆形剧场。“剧场”共分九层,第一层地狱——也就是最外面的第一个大圆环,同样被命名为“Limbo”。
或许是因为写作动机不同,和维吉尔的冷静比起来,但丁刻画地狱景象的态度简直称得上狠毒。即便是尚未渡过冥河真正接受裁决的鬼魂,譬如上帝与魔鬼交战时作壁上观的天使,又或者经受不住压力而逊位的教皇,都被他扒光了衣冠,赤身裸体承担黄蜂牛虻的蛰咬。然而在描写“Limbo”之时,他的柔情却远胜维吉尔。在他的文字中,除了希望进入天国而不能实现的遗憾,那里没有任何其他的痛苦。就连早夭的婴儿们都没有啼哭,仅仅发出阵阵叹息,使永恒的空气颤动。当但丁追随智慧的火光穿过幽林进入一座高贵的城堡,空气也变得宁静祥和。在那里他看见英勇的战士赫克托尔、埃涅阿斯,贤德的君王恺撒、萨拉丁,还有伟大的诗人以及渊博的学者: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德、托勒密和希波克拉底。但丁景仰他们,却又为他们痛心。他们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人物,仅因为生活在耶稣诞生之前的时代,不曾以特定的方式信奉上帝(指“洗礼”),无法得到拯救进入天堂,只能在这“Limbo”当中做“悬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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