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和它要的——《偷眼泪的天使》序

    我把人生区分为计划和意外两大部分,前者是我希望得到,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后者则是我从未希望得到,却又觉得尽管它意外地来到我面前,似乎应该伸手抓住一下。问题都出现在后者,因为我去抓,住,一,下,没想到它抓住我很久。所以对此我又有了结论,人生可以再分为两部分:
    我要的,
    和它要的
    什么是“它”?想了很多年,始终没有解答,只能说“它”就是意外。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大约五岁时候,由于没进幼儿园,每天在巷子内鬼混,那是人生中唯一的“无岁月”时代。我家住的是公家宿舍,为了增加收入,老妈把其中一间房租给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侨,他做生意,每天早出晚归,见到我会摸我的头,但不会把我抱起来举在半空中。某日晚上约八点多,他拿个杯子出房问我妈有没有热水,他要泡咖啡。当然有热水,他也泡了那种速溶式的咖啡,这时“它”出现,我迫切地想喝咖啡,和我妈耍赖,最后她被迫向房客要了点咖啡粉来,然后我得到满足,第二天早上当然也发生老妈的惊叫声:
    咖啡利尿,并且容易尿床
    重点不在尿床,在于咖啡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它”找上我,并且从此之后始终像影子般跟随我,变成和空气、水一样同等重要的东西。这里套用我的公式:
    我没有要咖啡,咖啡要我。
    虽说是“它要我”,不过我仍然有拒绝的选择权。五岁的尿床经历使我强烈地克制自己,用尽一切力量拒绝咖啡,直到十七岁,“它”仍没有放弃我。那年我在北投的复兴中学念书,秋天从台中转来一个新同学,他家不在台北,因此在校园附近租房子住,成为我们班上第一个不,用,回,家的家伙,我们当然没事就窝在他的住处,当然,他有咖啡。“它”终于又找上我,并且从此没有再离开我。
    也是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我记录下每一个意外。
    第一个是海明威写的短篇集《我们的时代》(In Our Time),这本书完成于1924年,也有中译本。我走在街上,上帝在云端朝我头顶,砰地,扔,下,这,本,书──上帝不可能送我书,但真实情况也差不多。记忆中,两个宽宽且烫得中央有突出来线条的深色裤管走过我面前,裤管在末端打了折,下面则是双擦得啵亮,连鞋带的蝴蝶结都打得两头一样长的皮鞋。我在公车站牌旁看两个裤管晃过去,忽然有样东西落在我脚前,就是这本书,它原来应该落进垃圾筒,没落准,碰到垃圾筒边缘,弹到地面。
    书要我。
    面对大学联考,看课外书籍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意外跑来,我有两种选择,一是拿去卖给旧书店,说不定能换包长寿烟;一是收进书包,数学课时拿出来看看。我选择了后者。书如今仍在我的书架上,有时无意义地审视书架,看到“它”,我才心安。别问我为什么会心安,反正就心情平静,像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般,完成了。
    差点忘记,十七岁还有件意外,那时家里没什么钱,但老妈把我安排得很好,几乎没烦恼过什么,不过我心中还是有个标准在那里:我家没钱。夏天时在报社工作的表姐,偶尔见到我,忽然说,要不要来我们报社送报。一开始好奇,况且为此老妈买了辆脚踏车给我,很兴奋地凌晨四点起床,在如今台北车站东侧天成饭店附近的报社前领报、套报,再骑上车去剑潭送报。讲起来是挺辛苦的事,可是意外再出现,我迷上报纸的那,股,油,墨,味,觉得每天闻到那股味道才会天亮。
    油墨要我
    大学毕业后一心想做生意,早忘记油墨,没想到,“它”没忘记我。生意失败,我走投无路,全身上下怎么摸怎么算,十五块钱。骑着二手机车在台北市里到处应征,有天中午从一家南京西路巷子里的公司面试出来,等下次面试要到下午两点,见旁边有间庙,庙前挂着***图书室的字样,便混进去想找个位子睡午觉。那里有很多报纸,我顺手拿了份看看。在此之前我从没看过中,华,日,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而且看到中华日报征记者的广告。包包里一堆空白履历表,我便填了寄出去,也参加考试,意外成了记者。记得第一天上班,我们新进人员到地下层的印刷厂去参观,又闻到那么熟悉的油墨味。
    如今回想,也许潜意识里,油墨没有消失过,躲在大脑许许多多皱折的某个角落,一遇到机会便毫不客气地跳出来。
    它要的,没人能阻挡。
    小学六年级起我开始写日记,老师说能增进写作能力,写多了,日记的内容全是流水账般的日常生活,变得很无趣,十七岁后我便尽可能写下“意外”。所以,可以这么说,那是本意,外,日,记。
    你们也许不相信,人生中的意外很多,多到后来我懒得写的地步,不过1994年4月28日,使我又重新想起“意外”。两天前华航的B-1816的空中巴士在日本名古屋发生空难,271名乘客中,仅7人生还。随即华航安排记者去名古屋出事现场采访,我是其中之一。那次的记忆很零碎,如今回想,印象里留下五个画面:
    机场跑道一角带着焦黑色泽的飞机残骸。
    停机棚(或学校体育馆)内排得整整齐齐的尸袋。
    深夜街角的香烟自动贩卖机。
    飞机上坐我旁边某电视台记者睡觉时张开的嘴。
    等待进入停尸馆的外面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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