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何处?电影《完美的世界(A Perfect World)》中,海恩斯一边驾驶汽车,一边告诉小男孩:“向前开,就是未来。向后退,就是过去。停下来,就是现在。”儿童的思维中,时间和空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随时可相互转换。《初夏》主人公的旅行,看似空间上的移动,实质上更重要的是时间维度的探险:借由古玩店中多种时态的并存,逃向过去时态(《日记》),将来时态(《男人和女人》),或虚拟时态(《偷情》)。只要能离开“此刻”,去哪儿都行。
逃向过去,即是躲进回忆,找寻昔日的自己。《日记》一章中,主人公在旅途中,把丈夫四十年前的一本日记带在身边,一天看一页,挑与此时此际同月同日同季节的内容,看那少年在四十年前的同一时间写了些什么。在传统叙事中,书信、日记的作用,往往是线性的推动情节、变换视角,描写人物内心活动;而此处的日记之妙用,在于立体的建构多元化时空。日记中“过去时”与旅途中的“现在时”穿插交织,那不和谐的交响乐充满反讽意味:昔日的少年,如维特般敏感而多情,而眼前的丈夫——老去的少年,只剩一具冷漠、无趣、麻木的空壳。少年在日记中热切地呼唤“你”的名字,而丈夫却从进门后再也没有看过你一眼。少年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满载着“爱与死”的极端灼热情感的字句,本该再次点亮“你”的生命,却只将当下处境对照得愈发黯淡无光。作者有意把“四十年”说成“四十光年”,由时间概念扩展到空间上的无限:要追上那个远去的少年,就是光也得行走四十年。
少年在“四十光年前”稚气而动人地起誓:“我再说一次我会等你,不管是满头的白发,我也将递给你一双手,一个无言的微笑,和一曲轻柔的歌。我不会离去,会留在我们最初的地方,等你。”
“‘过去时态’竭尽所能地寻找‘过去将来时态’,但在‘过去将来时态’即将抵达‘现在’的时刻,‘过去’顿时消失了。” 年轻时代的绚烂激情,只能湮灭于中年情感的平淡本质之中。这本日记也如同《胭脂扣》中如花与十二少的约定一样,在遭遇“现在”的那一刻就消失了灿烂色彩,灰飞烟灭。
于是最终,“神像弃毁于地”,对于过往岁月的信仰已经坍塌,“你”唯有屈从于此刻的麻木不仁,在想象中亲手把丈夫推落桥下。童话中的杀戮往往轻易地发生而不受道德指责,如安徒生童话《打火匣》中士兵杀死巫婆,《小红帽》中小红帽杀死大灰狼。“你”的行为也带有这种天真的残酷,亲手掐断了自己逃往过去的路。
那么逃向未来的努力呢?主人公前往异乡桥上,想弄清楚电影剧照中老男人与老女人站在桥上的喟叹究竟是什么,其实是向“未来时态”寻找答案和希望。然而最终得到的答案,并不是充满东洋美学意味的浪漫的“好寂寞啊……”,而是寡淡无奈的“啊,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只除了满满、沉甸甸的、一无是处的回忆。《男人与女人Ⅱ、Ⅲ》中,老男人以迟钝的头脑与僵硬的身躯,在因记忆衰退而变得陌生的家里,绝望地寻找一枚灭蚊器的电池。他与老女人的沟通也变得困难,“照片柜”听成“泡面柜”,是老女人口齿不清,还是老男人耳朵不灵?不得而知。他们感到死神就在身畔,轻轻敲着门。“初夏荷花”成了“暮冬旷野”,通往未来的“神隐”之路如同老男人苦苦寻找的那枚电池,在时光的流沙中消失无踪。未来的单调无味,比起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不值得期盼。“你”唯有继续彷徨于当下的时间之牢。
“过去”与“未来”的通道皆被关闭,“神隐”只好转向更荒诞的出口——现实中的另一种可能,“偷情”。《偷情》一章中,主人公抛家弃子,“神隐”到另一个男人处,以挑战世俗伦理的方式打破“此刻”的囚禁。旅途中,丈夫的影子处处出现:“飞机起飞时,你从待机的温吞气闷导致的昏睡中惊醒,并摸不到邻座扶手上的手,也才想起丈夫不在身旁” “过往是你守行李,丈夫去看车行时间购票,现在都得自己来,果然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平日里因习惯而被忽略的丈夫,终因“不在场”而真正获得了“存在”。作者巧妙用笔,勾勒出一对中年男女偷情的微妙气氛,然而却在中途笔锋一转,道破真相——“你”偷情的对象,就是自己的丈夫。这是两人玩的一个游戏,假设两人当年分手,各自嫁娶,此刻再重逢,会有何情景。两人约好了五天内都不回归现实,在虚幻之境优游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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