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学院式的作品”,有意思吗?

  就在林语堂写《中国新闻舆论史》的那几年,一系列的舆论控制盛行,“还有更为过分的。1931年2月7日,五位共产主义作家饱受拷打之后,惨遭杀害”。对现实中在高压钳制之下的沉寂冷漠,林语堂并不忌讳谈论:“在事关领土、主权甚至民族生存问题上,国家禁止民众发表意见,这造成了民众的冷漠。”

  余英时先生说,《中国新闻舆论史》(A History of the Press and Public Opinion in China)与林语堂当时所主张和实践的“幽默、闲适的人生情调毫无关系,而毋宁是一部相当严肃的学院式的作品”(188页)。余先生是历史学家,大约更有同情的了解。如今来看这部七十三年前的作品,连认真而辛苦翻译全书的译者,也得承认:“新闻舆论史的研究取得了长足进展,仅就史料方面来说,林著可以说已经过时了。”(190页)无论新闻史还是舆论史,我近乎无知,但读过书之后,我很愿意相信译者的意见。

  作为一部“严肃的学院式的作品”,你得多少下自己的功夫去检索些材料,无论是一手的还是二手的。林语堂是受过严格学术训练的语言学家,他当然有深入研索的能力,只是在《中国新闻舆论史》里面,似乎不那么看得出来。书里自然有许多材料,“却顾所来径”,大抵转贩的为多。作者其实也不掖着藏着,他明白告诉读者:有十次,他告诉你,我看了赵翼《廿二史札记》;说我这材料转抄自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至少也有两 次;至于现代部分,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给予的帮助,到“地球人都知道”的地步吧。这方面,我很觉得林语堂不像时下某些名满天下的“大师”,毁师灭迹、自我作古。除了这些名作,林语堂也不惮交代后世的读者未必能追溯到的隐曲,写到明代,他特别表彰“独特的帝国御史制度,为西方政治机制所无;它在帝制中国所发挥的公共批评功能,在现代通常为新闻业所承担”,“就其实质而言,御史就是今天的时事评论家”。接着,作者就提示我们去读高一涵的《中国御史制度之沿革》(62页)。这样的做派是不是又太“学院”了?

  令人对《中国新闻舆论史》的学术品质心怀狐疑的,还有它的许许多多错讹。我想这些不是林语堂武艺高强而故意卖的破绽,是实实在在的疏失。他将脱衣裸身在屋里晃来晃去、还责备看到他天体的人是钻进他裤裆的刘伶记成了阮籍,他自己说依据的是郑樵的《通志》(45页),却没去查一查《世说新语》。都是林语堂的错,让译者能施展手段,两百多条注,很显派了一番。无错不成书:读书,错讹是我们常遇见的朋友。就说林书借重的《廿二史札记》,那还不是问题多多,足以招人来做“校证”(王树民《廿二史札记校证》订补本,中华书局2001年版)?然而,使人心里有点儿过不去的是,许多错其实原非林语堂的事儿,而属戈公振们的失误,于是译者根据《〈中国报学史〉史料订误》(载《宁树藩文集》,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便点到了林书的穴位。回头一想,这不也是林语堂的错吗?是他的大错。这错,与前边一宗错,是连成一气的。平实地说,这都是因为林语堂在这方面,其实算不上一位“学院式”的专家。

  那么,余英时先生的问题就很有意思了:“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题目呢?”余先生但凡提出问题,总有他的答案:“这当然和他当时在中国争取言论自由有密切的关系。”这也可以解释,何以通读全书后,你会明显感觉到“古代”、“现代”两部分之间的裂隙。古代部分,以“中国古代新闻事业”为题草草谈过“邸报”且径自宣称“中国古代有新闻事业,然而却谈不上有多重要”(14页)之后,倾心关注的乃是“汉代的‘党锢’和公共批评”、“魏晋时期舆论的凋零”、“宋朝的学生请愿”、“明朝的宦官、御史和东林党人”。到了现代部分,只看各章的名目,重心所在便一目了然:“现代报业的开创”、“革命前的维新报业”、“民国时期的报刊”、“报刊之现状”、“当代期刊杂志”。前后两部分之间如此不协调、不平衡,是严肃的“学院式作品”允许有的情状吗?

  读完书,一时我甚至觉得书名都该改,不是“中国新闻舆论史”而是“中国舆论新闻史”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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