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不同版本的《洛丽塔》出色地合谋绑架了他们的贵族老父亲——纳博科夫,在中国,造访纳博科夫,开门迎接并跟你在客厅谈笑风生的准是绰约的洛丽塔,至于纳氏,你目睹的唯有他的部分基因在她身上的模糊显形,他的思想在她面庞上的深浅投影。近年,国内分批出版与列上日程的纳氏著作18种,无疑是最周密的纳氏营救行动。
纳博科夫被他最得意的著作之《洛丽塔》吞入腹中多年,如今能否反戈一击全身而出?若说《洛丽塔》骚动着热带密林中狂暴且丰沛的雨水,《微暗的火》便倾斜成蓝色雾霭中高深莫测的湖面;《魔法师》积聚了春夜公园里轮滑般的轻扬与惘然,还有那一股子疯劲;《透明》如在室内眺望雨中的远山茂林,它们在辉映天光的窗玻璃上弯曲为水痕,迷蒙抽象;《眼睛》灵光机巧令人心动,犹如最后的月色掉落天边凝缩的规则晶体。且来谈这小巧的一本。
如果福克纳是在描绘邮票,纳氏写作《眼睛》则是微距作业。一脚踩着晶细的银针翩跹起舞。书中人八九个,屋宇仅四五处,其中三两间长期置于事外。八九个人,一间房,他们会干些什么?能干什么?正好凑成麻将两桌,真正在做的事不比搓麻将更有趣味更有益智力。柏林孔雀街五号,一群流亡者,夜夜浸在旧风习习的俄式家庭聚会上,谈天、说地、谈情、说爱,或者不说什么。其中一位斯穆罗夫,魏因施托克书店的新店员,苍白忧郁,风度翩翩。
又一个不擅交际缺乏运动天分有点笨拙的男人。同类型的男人仍是纳氏最爱,他们变身为休·伯森(《透明》),约翰·谢德(《微暗的火》)。他们身材高大,笨手笨脚,登山气喘如牛,滑雪手忙脚乱,球类运动中的低能儿。休·伯森打网球很见水准,不逊于专业人员,却未赢过一场比赛,他要求完美的平衡击球姿势,在激烈的现代竞技中等于是弃械投降。
是将纳博科夫童年少年完整覆盖的西伯利亚气候作祟,还是纳博科夫出身使然?他笔下人物看似不幸推开现代暗门的中世纪贵族,卷发,细裤腿,肤色苍白,表情落寞,神经质,格格不入。不可救药的是,他们水饺般一个个扑通扑通爱上了巾帼不让须眉的体育悍将,休·伯森爱上嗜好滑雪的阿尔曼达,《魔法师》中的“我”一眼迷上踩着旱冰鞋的十二岁的女孩,《眼睛》中的斯穆罗夫的心上人万尼亚虽足不出户,却拥有一副俄罗斯女性惯常的健硕体格。他们爱上了她们,但无法融入与她们相谐的社会。
一切都将一团糟,姑娘们会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或从未被得到。斯穆洛夫是最佳典范。在不足十人的流亡者小圈子,他远不算游刃有余,周围竖起一堵堵玻璃墙,反射他的影子,时时给他碰壁的痛苦。他发表对俄国革命的激进言论,遭和平主义者玛丽雅娜·尼古拉耶夫娜反唇相讥;他杜撰扣人心弦的英勇事迹,被冷森森的穆欣识破;他爱上睫毛妩媚的万尼亚,却因糊涂的帕沙大伯会错意空喜一场;为探明万尼亚心意潜入其宅邸险露马脚,他为万尼亚恍惚时,她已心有所属;一个跟他私通的赫鲁晓夫家的女佣带给他性爱愉悦也给他戴上窃贼污名;为得知罗曼·波戈丹诺维奇对他的印象截获后者寄友人的日记,发现男主人赫鲁晓夫也认定他是个下流胚。在柏林的同胞中,斯穆罗夫处处被冷落。一个乏善可陈的故事。
天才厨师纳氏,照例土豆胡萝卜加一段葱白,却让食客们瞬间味蕾焕发。每部作品中他都撒些许通俗小说元素,在《眼睛》中,通俗不是作料,茁壮为作品的骨架,最平庸的侦探小说的桥段都能在其中觅得踪影,纳博科夫不讳言,他确实“戏拟侦探小说的结构。”
诀窍在他的硬心肠,第十五页,纳氏唆使俄裔青年“我”把枪口对准心脏,他死了,“就像沉入无底的水中一般”。剩余七十五个页码,该拿什么去对付?我们被牵着一路读去。撇开自杀青年不说,纳氏只复苏了他的思想,借“鬼魂”全知视角展开叙述。同时斯穆罗夫首次踏进孔雀街五号。“我”俯瞰着他们,兴致满怀,如自己也参与其中,兴许“我”就是爱上倒影的纳喀索斯。随着斯穆罗夫的不快事连连发生,“我”渐离旁观的座椅,纳氏对节奏的掌控老练克制,没人能看出端倪,就像不会有人发觉蔬菜在黑夜自然生长。
小说第六十九页,斯穆罗夫唐突质问赫鲁晓夫银鼻烟盒丢失事件受辱,也即万尼亚婚前正面回绝斯穆罗夫求爱前,“我”正式代表斯穆罗夫亮相,悬疑冰释,斯穆罗夫确是自杀的俄裔青年!是从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中逃逸的魂灵,还是自杀未遂?已无足轻重。在屈辱的极限,斯穆罗夫声嘶力竭地呐喊:“生活,烦恼而沉重,充满常见的折磨,又要把我压垮,并且粗暴地证明我不是一个鬼魂。”“我”奔回自杀的现场——曾租住的房间,看到了子弹在墙上留下的暗印,再度确认自己已死,长舒一口气。顷刻,“世界立即恢复了它令人踏实的无足轻重的状态——我又身强体壮了,什么也伤害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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