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穿红色连帽披肩的漂亮女孩是很多成年男人的梦想。狄更斯说:小红帽是我的初恋,我总觉得要是娶了她,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天赐良缘。和狄更斯一样,纳博科夫也禁不住小红帽情结的轻微脉动,于是就有了《洛丽塔》;在洛丽塔之前,还有一个无名的法国小女孩,她的故事叫《魔法师》。虽然纳博科夫告诉我们,这部三十来页的俄文中篇是洛丽塔的蓝本,但千万别被他迷惑,除了一些基本的元素外,这是一部完全不同的小说。所以,别带着“她就是洛丽塔”的念头来看《魔法师》,否则便要失去很多趣味。
纳博科夫说过,大作家都是大魔法师,并反复强调,阅读小说的乐趣在于玩味细节之美。忘记他老人家的教诲,理解《魔法师》的大门将无从开启。我们将看到,纳博科夫在这里为我们玩了三套把戏:小红帽被引诱,晚年包法利夫人的凄惨境遇,以及男版包法利夫人的幻灭——这一切仅仅在一个小中篇里得以呈现。
与洛丽塔不同,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过是欲望的投射对象,而无多少鲜明的个性。她很少说话,粉红微张的嘴,细滑光泽的软汗毛,微微隆起的胸部,柔软玲珑的曲线。纳博科夫倾全力描写的是一个成年男人眼中的小女孩,至于她是否漂亮,纳氏耍了一次滑头。他告诉我们,这个男人虽然有恋童癖,但不喜欢脸上布满粉刺的呆板孩子;他还告诉我们,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要直勾勾地盯着,所有的女人看到她都要羡慕地上下打量。她还必须是十二岁,生理接近于女人,心智略高于儿童;不懂得男女大防,却有些本能的警惕;喜欢甩头发,多半出于习惯,小半出于风情。
不是每个中年女人都优雅成熟风情万种,同样也不是非得有爱玛的容貌方成就包法利夫人的悲剧,这两点构成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小女孩的妈妈。关于她的长相,纳博科夫唯一给予细节的是她的鼻子:呈球状,一个鼻孔的旁边长了一个光秃秃的疣。作为一个身患重病的寡妇,她唯一关心的不是自己即将成为孤儿的小女儿,而是被自己浪漫化的疾病。在对男人的倾诉中,我们似乎看到了爱玛的矫揉造作:“我是一个不好的母亲,但是我自己也甘愿做一个不好的母亲,而且我也知道身边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女孩子会加速我的死亡,而同时我又有一种荒唐而痛苦的嫉妒心,嫉妒她两条强壮的腿,嫉妒她红润的面色,嫉妒她健康的消化力……”纳氏在这段话语中展现了他高超的语言能力,这是骑士文学时代贵妇人的遣词造句:排比,转折强调,华而不实的形容词,不幸福,柔弱的身体,嫉妒,她力图以自我的谦卑来赢取幻想中绅士的拥抱。然而她太在意自己的纤弱神经,以至于忽略了一位有钱的中年男人不过是为了引诱她漂亮的小女儿才决定与她结婚。
然而这个男人也是个浪漫派,带着魔法师的想象力唯美出场。女孩的每次现身在他眼里都是小美神的从天而降,是油画,是佛罗伦萨派的微笑线条,是黄褐色和玫瑰色的情调。他要带着她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看着她长大,经历她每个年龄的爱情。不过,幻想中的情意缠绵并没有出现,而是一个年近半百的人赤裸着身体抓过偶然看见的一件雨衣哆嗦着披在身上,却怎么也找不着袖子。魔杖失灵了。
细节精妙的微积分在这本小书里被纳博科夫玩弄,没有道德伦理的加减乘除,只有命运的某种可能。肆无忌惮是色情,隐讳之笔是艺术。小说的魔法与蹩脚的骗术只在一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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