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程庸在书中所画的插图:铁树两边是剑形虎尾兰,正爆出绿白色小花,天竺葵开着红,腊梅爆出点点黄……一派平静和祥和的景象,让人的心境不由自主地由浮躁平静下来,这似乎是普通大众对于古典时代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想像。
而程庸事实上所描写的,只是一个勾心斗角的悬疑故事。借着古玩的名义,一桩疑案却横生枝节。出身古玩世家的李茗沁初涉古玩,就以低廉的价格买到了一件国宝级的宋朝官窑贯耳瓶,本来是天上掉个大馅饼级别的好事,可是接下来的故事却让他没办法没事偷着乐。这件国宝,忽然被捧上了天,被说成是千金难买价值连城,忽而又被贬得一钱不值,不过是造伪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出现的赝品而已。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让人欲罢不能。
在《官窑美人》中,你读不到废名小说中那种纯粹的静态之美,废名构想中的竹林、田畴、老僧、少女、潺潺远去的流水和文人隐士的林下风范,都仿佛置身于恍然迷离的奇幻光晕之中。空山灵雨,寂然凝虑。几处古意盎然的人情风物,一段似有似无的感情纠葛,到了废名手中,总多了几分禅宗超然的况味,晚唐绝句兴象深微的诗思,使人不由得遥想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宁静与谐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废名生活在一个隐逸文明的深处。但程庸的身上可以明显看到他的挣扎和矛盾。他似乎非常向往着古典时代的人伦世理、器物文明,写中国古代灿烂的眼花缭乱的陶瓷文化,每一件物事都有来头,每一款藏品都有根据,行文也是刻意的简峭冷峻,全篇不用一个“的”字,处处显示他要回归传统白话小说的雄心。可是当我们剥开文字的迷雾,去探寻这个故事的核心时,我们却不由得发现,这个故事的诡谲和美丽建立在一种现代欲望的基础之上:官窑和美人,器物与人体,在李茗沁占有徐楣丽的那场戏中终于合二为一。他写道:
他把她想像成了一件天青色官窑,这样想着,心底软了,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是多么美,多么具有风韵,材料、气质、细节俱佳,具有官窑质地,活脱脱一个官窑美人……他一边揍她一边把她的这个女人的衣服全剥光了,似乎剥去一层清釉,露出了胎色,他身体顿时变得像一个巨手,压在她身上,重新疯狂地拿捏,挤压,运动,试图通过狂爱、创造与想像,替这个肉胎重新塑捏一个形。
和一个女人做爱的过程就是制造一件瓷器的过程,欲望在看似不惹红尘的瓷器上蔓延。《红楼梦》中的勾心斗角还不乏一种形而上(道教和佛教)层面的思考——除了四大皆空这样的陈词滥调之外,还有让博尔赫斯着迷的真与假之间的互换关系。在程庸的《官窑美人》中几乎找不到这样一层关系,有一些小小的哀怨、迟疑、惶惑和忧愁,有一些风云变幻悲喜无常,但总体而言,他的写作终究只关涉当下,无关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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