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印刷术出现,文字的世界空前扩张,在纯洁而充满可能的纸张上,铅字代替手写的墨迹,展现了书写的另一种姿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活字印刷一经发明,文字书写就开始徘徊于审美要求与有效传达信息的实用性之间,使排版艺术在形式与内容的冲突之中发展。以诗歌排版为例,如何通过印刷,运用不同的字体、合理的篇幅、醒目和舒展恰当的空白来表达其美而庄严的特质,让诗意与庄严这两种力量能够在版式衬托下相互补充,就是摆在世代书写者面前的一项课题。字体的不断变化,版式的大胆创新,书写者的艺术创作赋予了书籍无穷的魅力。这也使得乍一看似乎只是手段与工具的文字,经常发挥出奇妙的力量,摆弄着书写者的意志,令他们不觉产生敬畏之情。对于窥见其中奥秘的人来说,文字不仅承载着人赋予的意义,还具有自我创造、自我衍生的力量。文字这种内在的神秘生机,使符号能自行产生意义,升华到诗的领域,化为想像力的游戏。
在书中,作者并没有将目光局限在历史的追溯与描绘之中,还以“见证与文献”的形式附录了一些关于文字与书写的研究文章,包括《文字与城市》、《音乐与记录》、《工具与材料》、《书法与文字的游戏》等,提供给读者更多的阅读线索,显示了作者开阔的视野与思路,同时引导读者思考:介于艺术创造的冲动和实际沟通需要之间、介于绘画与符号刻写之间的书法,其中的创新意义、审美观点与表现力价值该如何理解?乐谱的书写将情感的动态与力度翻译下来,是否需要更具创造性的想像力与表现手法更加细致微妙的符号?而现代城市中到处填满着的匿名作者的文字,当这些脱离了母体、剥离了语意的文字逐渐蜕变成一种视觉经验,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它们的文化意义何在?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哪里有书写,哪里就有书写的艺术。在艺术与技术之间,文字的书写变化无穷。书法与排版设计之所以悦目,记号与符号之所以表意,往往是因为书写者赋予了它们某种特殊的意义。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们不仅描绘了某种物体,而且体验到了描绘、镂刻与创造的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者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书写者呢?
《文字与书写——思想的符号》从文字史的角度介绍了中国的文字,指出其特质是“一种充满诗意的艺术形式”,并特别提及了书法作为一个独立的表意因素,其书写的风格、墨色及落笔的轻重缓急,都会影响整幅作品的意义。汉字书法所具有的特性,更使得这种文字不仅是一种交流信息的符号,而且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甚至绘画的笔触也追求金石铭刻或草书的趣味。该书同时指出,由于亭形本身长久保持不变,所以每个字都积累了多重的含义,由此便引起了阅读汉语文献的困难,说法相当准确。书中也附录了一些有关中国文字资料的图片,书的封面上出现了中国的汉字“笔”。可能由于取材问题,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图片并未选人,如著名的抄本敦煌卷子,最早的雕版印本《金刚经》页子以及中国特有的线装书样式,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在附录中的《〈约翰福音〉的〈红楼梦〉》一文中还提及《红楼梦》中龄官在地上写“蔷”字的细节,“从特意渲染在土上画字的动作来说,充满了谜”,读来很是有趣。
书写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是一种权力。对古代先民来说,阅读及书写文字并不是容易的事,而是一门特殊的技艺,书写者也就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有时,他们比不懂得书写的朝臣甚至国王本人更有权力。很难忘书中的一张图片,藏于巴黎卢浮宫的埃及雕像“盘腿而坐的书写员”,姿态端庄,表情严肃,正在凝神静思,准备书写。书写者那双用石膏、水晶与乌木镶嵌制作的眼睛尤其传神,沉静而智慧,似乎随时聆听着来自于内心的声音、历史的足响。几千年的岁月匆匆而过,这位书写者依然充满尊严地期待着“神的文字”、情感的昭示、岁月的启迪。在书写中,人类似乎获得了短暂的永生。“书写者”以盘膝而坐的姿态与时间的无情流逝进行着沉默的对决,或许,也只有文字与书写,才能使人类可以抵抗遗忘、断裂与背弃。
而无所畏惧、沉静、诚实、谨慎,不正是人类作为“书写者”的永恒形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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