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报纸

  “享受”这个词,在粤语里有时被说成“叹”——享受抽烟,是“叹支烟”,享受人生,是“叹世界”,享受饮茶,叫做“叹茶”,享受读报,称为“叹报纸”——尤指在饮茶状态下的读报。
  我发现,在华人社会里,凡是报业兴旺的地方,必定也会是一个饮茶业发达的所在。当前报纸品质较佳、报业竞争最为激烈的几个大城市,即广州、成都、南京、杭州以及北京,哪一个不是在中国“茶馆文化”和“茶楼文化”上最具代表性的城市?
  至于人均拥有报刊数量全球最高的香港(人口 600万,出版报刊 742份),与其说它是一个“亚洲读报人数最多的地区,世界上最大的中文报物中心”,不如说它是“亚洲饮茶人数最多的地区,世界上最大的中式茶楼中心”。坐在港九新界任何一间茶楼、茶餐厅或者正在进行茶市的酒楼,犹如置身于一家正在进行版面校对工作的报纸编辑部,餐桌旁的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手执杯一手执报,嘴唇在茶杯的边缘上游荡,眼睛在报纸的方寸间扫描。这种足以让每一个新闻从业者打心底里想哭的情形,在每一个星期天就会被加大码放大十倍——有位子的人在座位上读报,等位子的人在大门外读报,读报人妆点了茶楼的风景,茶楼妆饰了读报人的报。老爸埋头于体育、马经、老妈则穿梭于厨艺、Shopping,大小孩读电玩攻略,小小孩读益智游戏,俨然一家“有杀错无放过”的超级报业集团。
  茶楼里的读报风气浓是浓,厚是厚,不过茶客们的读报方法与那种目的明确的“暴读法”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大致上是轻松的,散漫的,潦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处于饮茶状态的人,一个正在“叹茶”的人,心态是完全放松的,享乐的,套用报纸的术语,这种心态基本上是“副刊化”以及“周末化”的。茶馆、茶楼,副刊、周末,都是最具中国特色的饮食文化和报纸文化。这种读报态度不仅与饮茶的状态极为吻合,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至少是星期天报纸的内容和风格。在拥有更多数量之酷爱饮茶的市民的广州,自当地各主要报章在九零年代后期纷纷扩版增容之后,读者们的第一反应,乃是“从此饮茶饮得更有味、更爽了”。 
  在茶馆里卖出去的报纸在总发行量上所占的份额很小,在统计学上甚至无足轻重,不过,茶馆文化、尤其是那种姿式、和身段和态度,对读报者和办报者所造成的影响却万万不可低估。   
  在“叹茶”和“叹报纸”的意义上,粤港两地的办报人,心中须得时时刻刻都装着茶楼和茶客,即使是在那些茶馆及茶楼文化、市民社会和公共空间尚不发达的中文地区办报,全体编采人员也必须时时刻刻都把那些在办公桌前用一个大玻璃瓶泡茶喝茶的读者装在自己心中。除此之外,我想他们还都有必要牢记麦克卢汉的名言:“人们实际上从不读报,他们每天翻翻报纸就像洗一个热水澡。”
  含糊是麦克卢汉一惯的说话风格,这一句也不例外,不过就“叹报纸”而言,麦氏的这句话还是说得相当准确的,虽然广东人习惯于把洗冷水澡和洗热水澡一概统称为“冲凉 ”。如果说用来佐茶的报纸是一种具有冷水澡性质的冷媒体,那么我们现时在饭桌前几乎已离不了的电视,就属于热水澡,热媒体,最适合用来送饭 (据我的观察,茶客们在饮茶时大都选择报纸而不怎么观注电视)。就阅读者 / 饮食者的心态而言,饮茶时不仅放松,而且别有一份散淡,吃饭就不同了,放松之外尚不能免除那股动物性的急躁和攻击性,毫无疑问,电视节目的制作和播出方式,在最大程度上是与大多数观众的进食状态相适应的。 
  事实上,在这个大众媒体和大众餐饮空前发达的时代,媒体与吃吃喝喝的关系已不尽局限于传统上的“助兴”和“佐酒下饭”,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互相“按摩”着的。媒体正在被我们像饭菜一样直接吞到肚子里去。老麦说:“精神食粮就像物质食粮一样,输入永远不等于输出”。换成中式的表达方式,这就叫作“酒肉穿肠过,信息心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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