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一部小说的发生学——谈孙甘露长篇《千里江山图》|《收获》长篇小说2022夏卷

  长篇《千里江山图》孙甘露

  《千里江山图》是著名作家孙甘露沉潜多年的最新长篇小说,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作家寻找散落于历史尘埃中的理想主义者,重新聚起他们的精神和血肉:他们是父亲,是爱人,是兄弟,他们在漆黑深夜逆流而上,在焦灼乱世行走江山。至暗时刻,肉身直面生与死的钢刃,一个人愿意看到什么,他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千里江山图,是传世青绿,是接头密码,是任务代号,也是用生命写下的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情书——“我们挚爱的只有我们曾经所在的地方,即使将来没有人记得我们,这也是我们唯一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一部小说的发生学:谈《千里江山图》  
毛尖


谍报

  《千里江山图》是一本我们从上个世纪等到这个世纪的书。这本书的发生,就像谍战。饭桌上第一次听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孙甘露允许了我们对小说作出山河驰骋。吃着红烧肉,大家想象这个小说应该是青一章,绿一篇,既分离又交互,就像孙甘露过往的缠绵:既是此地,又是他乡;是少年,也是秦娥。

  后来在一次活动中,孙甘露透露,《千里江山图》的发生和画家徐累、孙良有关。受徐孙两位影响,他自己也很喜欢去博物馆看各种展览,大家碰面,也会经常聊到画,因此有了关于王希孟的想象。

  几年后,媒体描述,这部小说关乎《千里江山图》,也关乎一个男人。大意是,在错失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之后,男人重新认识女人、家庭、国族之于一个中国人的意义。

  时间哗啦,每个人都对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有了自己的想象。朋友聚会,看到孙老师,都会问,《千里江山图》快了吧。孙老师总是笑笑。反正呢,在上海,提到《千里江山图》,直接关联人不再是王希孟,是孙甘露。

  然后,2021年,在上海文艺社的重点书出版介绍中,《千里江山图》的介绍画风突变,大致如下:此书以细腻的日常描绘反衬斗争的惊心动魄,以知识分子的从容献身反映信仰的强大感召,以精致舒朗的故事书写历史的宏阔辽远,以更文学的方式探索主题叙事的多种可能,创造了重要小说家书写重大题材的全新范式,将主题叙事提升到一个全新的艺术高度,从而用更文学的方式,在更深层面上展现历史进程的惊心动魄、慷慨悲壮,凸显革命激流中绽放的青春之花和用初心垒起的精神丰碑。

  乍一看到,我有点懵。《千里江山图》,不是应该关乎青绿巫山,春风十里吗?用孙甘露自己的修辞,不应该是,用比缓慢更缓慢的流水,给嗷嗷待哺的读者一种款款而至的慰安吗?怎么突然变成1933年中共地下组织的千里江山图行动了呢?

本事
  最初的“千里江山图”,其实留在最终的《千里江山图》里。

  来看小说双男主。陈千里和易君年第一次接头,陈千里被中共派到上海重启“千里江山图计划”,易君年出场身份也是中共地下党员,掩护身份是字画铺老板。刚认识,易君年就给陈千里讲了一个故事。

  上海有个大藏家金先生,想要一幅仇英。终于有一天,有人要带一幅仇英上门。金先生约了行家一起鉴赏。没成想,行家一番观摩,结论是:假画。金先生只好送客。但金先生觉得事有蹊跷,让下人跟着出去。下人回来报告,说行家在门外街上拦住那人死活买下了仇英。金先生大怒,扔话给行家,要么……要么……

  陈千里听完故事,说,画是假的。易君年扔掉烟蒂,说,是的,行家自己画的。

  两人就这样接上了头。

  这个故事是小说的核。既确立了陈千里和易君年的无间道关系,也建立了“千里江山图计划”的走向。不过,这个事情发生在小说开始不久,读者还是懵懂的,以为就是孙甘露挪用的一则《笑林广记》,要等全书终结,才能理解这个故事是隐喻。我不能剧透了。

  所有牛逼的小说都是这样的吧。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就像奥斯丁要在《傲慢与偏见》的开头,直接宣布故事的主题和结局: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

千里
  陈千里出场的时候,就像个有钱的单身汉。他第一天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穿镶毛皮领子的厚呢大衣,加上面庞清秀,样子好得就像年轻时候的孙甘露自己。

  理论上说,先锋时代的孙甘露,虽然很少在他的小说中描写人物外貌,但永远,从他小说的第一句开始,“如果,谁在此刻推开我的门,就能看到我的窗户打开着。我趴在窗前。此刻,我为晚霞所勾勒的剪影是不能以幽默的态度对待的”(《访问梦境》),读者就准备好了邂逅阡陌公子。而这些梦中男人,他们的姿态,始终是轻风般的隐语者、遁世者(《信使之函》)。这些或者无名或者有着“时令鲜花”名字的男人(《仿佛》),构成了先锋小说最大的岛屿,孙甘露也藉此为中国发明了一门“夜晚的语言”。他的主人公,在梦里翻山越岭,在现实中,却一步都不曾移动,始终是“从窗口眺望风景”的形象(《我是少年酒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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