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猛虎行》|《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猛虎行
陆机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
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
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诗题“猛虎行”,本乐府杂曲歌辞,古辞有“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句,因而得名。曹丕、曹叡皆有此作。作者这篇作于西晋政治大变乱时期,沿用古乐府旧题,表明一般志士,虽然胸怀正直,慎于出处,但为时势驱遣,难以保持其高节。而在出仕以后,岁月流逝,仍然功业无成,心情郁抑,不免进退两难,俯仰身世,深感内疚。

  作者出身于东吴世族,祖父陆逊为吴丞相,父亲陆抗为吴大司马,父祖两代为东吴名将,以功业著称。自己则是“少有异才,文章冠世”,史称其“身长七尺,其声如雷”,“伏膺儒术,非礼勿动。”可见也是有为的志士。不意年仅二十而吴亡于晋,两个哥哥陆晏和陆景战死。他在晋武帝太康(280—289)末年,和弟弟陆云一同被召赴洛阳,受到重臣张华的激赏,名振一时,由张华推荐,曾官祭酒及著作郎等官。后来不幸陷入统治阶级内部纷争的圈子,在晋惠帝太安(302—303)初,一面被成都王司马颖信任,得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一面又遭受王粹、牵秀、卢志、孟玖等谗人中伤妒忌,名为主将,实则调度不灵,进退两难,不能自拔。

  这篇《猛虎行》,当即作于是时。诗中所抒吐的徬徨酸苦的心情,正是他在当时政治生活中的实感。全诗是通过自身的遭境来着笔的,词藻华美,气势较为高峻。

  诗的开篇四句,表明志士处世,往往用心慎重,爱惜身名,因而渴了也不喝盗泉的水,热得难受也不歇于恶木阴下。诗中以恶木、盗泉,比喻恶劣的政治环境。作者在吴亡之初,曾“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晋书》本传)。他本不想涉足仕途,所以这四句,旨在表白自己当初的心境,运用譬喻以见志士用心之苦。

  次四句写世势催迫,志士只得应从时君的命令,恭敬地整驾出山任事:而扶杖远行,道途辛苦,造成“饥食于猛虎之窟,寒栖于野雀之林”的情况,由不得自己去选择,更在内心中受到冲击。“饥食”两句,反用乐府古辞《猛虎行》“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句意,说明“饥不择食,寒不择栖”,是情非得已才违背了初衷。

  接着作者以“日归功未建”等六句,诉说在出仕以后,时间是流逝了,功业并无成就,此刻更有天寒岁暮之感,惹起了新的忧思。崇云临岸而兴起,枝条随风而悲鸣。在在使人触景伤情,虽是徘徊于山谷之间,有时低吟,有时长啸,还是幽怀难抒、自感进退维谷。作者把内心复杂的苦闷和矛盾,展示得非常形象具体,政治处境的困顿,志士遭逢变乱的悲辛,也于此不难想见。

  诗的结尾一小节,先以“急弦无懦响”等两句进一步表白自己的心志,感叹乐器上绷紧了的弦子,发不出怯弱的音响。具有贞亮高节的人,所抒发的也一定是慷慨刚正之辞,不同于流俗,而一般的时君,却不爱听直言忠告,所以“亮节”反而“难以为音”,谗口反而易于得逞。作者感念至此,乃以最后四句对自己频年的遭际,自己生平的抱负作出反思,作出痛苦的小结。“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人生既多苦难,遭逢乱世的志士,更是难以敞开胸襟,倾吐积郁。自己虽然操守正直,隐处山野既不可能;出山也难行其志,难成功业,行动上受到外力的牵涉,所以俯仰古今,眷顾身世,难免有愧负之情。

  总观全诗,可见作者虽为倾诉抑郁而作,但在内容上则是依据自己的政治处境现身说法,深刻表明一个有志的文士,其行藏出处,必须始终慎重,执着坚持,稍一不慎,就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作者的经历,就是志士对于处世的一面镜子。

  《猛虎行》可说是陆机的代表作。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都有它的特色。从思想内容来看,这篇诗的特色,是表现了魏晋以来诗人的忧生之情。作者生当魏晋(吴晋)易代之际,这一时期,是一个变乱迭起的动乱年代,社会上各种矛盾尖锐复杂。尽管西晋灭吴之后,曾出现过短暂的统一局面,但在统治阶级内部,冲突更为剧烈,骨肉相残,祸不旋踵。士大夫在此期间也最易遭殃。尽管陆机在写作《猛虎行》的时候,尚未受祸,但在诗中已有朝不保夕的遑遑不安之感,因以他反复嗟叹,表现了徬徨酸苦的忧生之情。

  从诗歌的艺术手法来看,陆机的《猛虎行》,虽为模拟乐府歌辞而作,但它既保有古乐府直朴真挚的一面,又注入了新的不同于乐府古辞的委婉曲折的抒情内容,在形式上也由古辞只有杂曲四句的参差句型,改变成整齐冶炼注意修辞手法以五言为主的长诗。在内容上除含有寄寓、比喻等表露感情的因素以外,又把作者自身的坎坷遭际和委屈情怀,作为咏叹的主体,这就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原来乐府体制所能包含的内容,而使之成为咏怀式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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