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在伊斯坦布尔的一次家庭聚会上,我邂逅了阿里·瓦什比王子殿下,正是在那时,我心里萌生了建造博物馆的念头。王子贵为苏丹穆拉德五世的曾孙,本该登基即位、延续苏丹王位和奥斯曼王权。但这位耄耋老人自从1924 年奥斯曼帝国垮台、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之后便被迫去国离乡,近来才获准以游客身份归国,而且拿的还是外国护照。其实无论王位还是政权,他都不在意,他的愿望是能永远留在自己祖辈统治六世纪之久的这片国土。他住在亚历山大城,夏天则待在葡萄牙。在那里他呼朋引伴,与欧洲及中东那些被废黜的王孙贵胄一道消磨时光。(只有他能向我透露,伊朗国王礼萨·巴列维为何与其发妻法齐娅离异。)他的回忆录由其子奥斯曼·瑟拉赫丁·奥斯曼奥卢编订,2004 年在他去世后才出版,名为《一个王子的回忆录 :我在国内与流亡中的见闻》,书中披露了王子一生为生活窘困而忧心不已。他曾多年靠当检票员为生,后来成为亚历山大城的安东尼奥迪斯王宫及博物馆的馆长。“我负责王宫的管理和清洁,看管宫内所有物品。银器、水晶,还有家具,我可是重任在肩。”他大声说。我在《黑书》里写过一个奥斯曼末代王子,对这个话题自然是倍感兴趣。觥筹交错中,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老王子于是分享了许多逸闻趣事,其中就有关于法鲁克国王的偷窃癖。
有一次,法鲁克参观安东尼奥迪斯王宫及博物馆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一个陈列室橱柜,顺走了一件他早看上的古董盘子,放到他自己在开罗的宫殿里。王子还谈起了王室被逐出伊斯坦布尔之前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住在厄赫拉穆尔王宫。从加拉塔萨雷高中毕业后,他进入了位于哈比的军校,阿塔图尔克也曾在那里学习过。我童年也在那里生活过,不过那已是大约四十年之后了。在脑海里,我依稀能看到那些荒废的王宫侯门,那条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尼相塔什老街,也看到一个王子在上数学课。
王子正在找一份有薪酬的工作,好让他在半生流亡之后能在土耳其永久安定下来。但他抱怨说,没人愿意帮他。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主要是因为土耳其的特工部门想阻止这个可能是后一个奥斯曼苏丹的人成为一种政治象征。但众所周知,年迈的王子根本就无此野心,所以在餐桌上有人建议,阿里·瓦什比·埃芬迪或许可以在厄赫拉穆尔王宫谋到一份博物馆导游的差事,毕竟他在那里度过了那么长的童年时光。他对王宫生活了若指掌,也知道如何掌管一个博物馆,这难道不是解决他生计问题的一个理想方案吗? 有了这主意,王子和餐桌上所有其他人当即开始想象—是完全认真的,并无丝毫的讽刺意味—阿里·瓦什比·埃芬迪怎样向游客们介绍他小时候休息和学习的房间。我还记得,我后来以一个年轻小说家特有的标新立异的热情构建了这些想象 :“这里,先生们,”王子以他惯常的极为优雅的方式说道,“是我七十年前在侍从陪同下坐着学习数学的地方!”他会从那些攥着门票的观众身边走开,跨过参观者的禁行线—老式的天鹅绒绳索悬挂在黄铜台座之间,和我们博物馆顶楼房间里的一样—在他年轻时用过的桌子旁再一次坐下。他拿着同样的铅笔、尺子、橡皮擦还有书本,再次演示他那时是如何学习的,而且他就从座位上向那些参观者打招呼 :“尊敬的客人们,过去我就是这么学数学的。”带着这种念头,我立即开始浮想联翩了,同时充当某个博物馆的导游和展品本身可谓其乐无穷,就像凯末尔一样,而在时移世易之后,向后世参观者细细描述一个人的一生,又是何等令人兴奋啊。这便是纯真博物馆真正的缘起,它既是一部小说—它的主人公凯末尔就体会到了这种乐趣—同时也是一个地点。我相信,小说和博物馆是同时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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