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也有一些书在写法上近于《世说新语》的。比如契诃夫的《手记》、伯恩哈德的《声音模仿者》与《事件》等。此外,也许还可以提一下卡夫卡那些速记式的短故事。《卡夫卡全集》中译本(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年)的编者从卡夫卡的随笔集,即《乡村婚事》一书中撷取了二十四篇,然后又从遗作中之佳作里面撷取二十四篇,凑成了四十八篇,归为一辑,少则数十字,多则五六百字,其叙事风格据说是“延续了德国文学史上有过的轶事风格”(见《卡夫卡全集》第三辑)。我以为,卡夫卡的四十八篇短故事近于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搜神记》,而契诃夫的《手记》则近于中国古代的杂录《世说新语》。
据我所知,《世说新语》传到西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契诃夫应当没看过这部书,但无论从形式或文字来看,二者都不无暗合之处。这就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面的一句话:“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然而,周公与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据说契诃夫曾声称自己“很想写出容纳在自己手掌上的漂亮的小说”,这句话后来被日本作家引用,于是就有了“掌小说”这种称法。
川端康成堪称“掌小说”的集大成者。有人统计,他一生写了一百二十七篇掌小说,收入掌小说集子里的小说,长则四千余字,短则数百字。国外称之为超短篇小说,而我们国内则多称之为微型小说或小小说。短至盈盈一掌,就等同于诗了。事实上,川端康成是把它当作诗来写的。就篇幅而言,我的《异人小传》近于那种“掌小说”,而且我也是像写诗般写作这些篇什。这是对放情长言的刻意收束,也是假小说之名传达诗之情味。
《拾梦录》的写法说是杂树生花,或许近之,有很多地方,我是信笔写来,点到即止,有些句子像是突然从风中飘过来的,而我只是伸手接住而已。因此,写这类小说,我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一种心理学家所说的“心流状态”。因为随意,难免会有意隔文疏之处,当时没有注意及此,发表之前,自己再校一遍,就做了大幅度的调整。因此,《拾梦录》如同乱梦,初看不讲究什么章法,仔细读还能看出我在章法排布上的用心之处。画山水画,有些人喜欢用点,每个点都有其讲究之处。如果说《拾梦录》是一幅画,那么,我以为,它是由众多个点连缀而成的。
《卡夫卡家的访客》其实也难归类。严格地说,它既不是中篇,也不是短篇。形式突破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但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形式之后,我就知道怎样调整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修辞关系了。我想写的是某一类人物。这一类人物在每个时代都有可能存在过,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被众人所知,或是一时间声名不彰,或是永世隐没。
我曾经在某个场合发表过这样一种有趣(也可能很无聊)的想法:两百年后,或许会有一帮家伙在一次笔会中谈论我们这个三流时代的文学状况,还会提到几个重要的诗人或小说家,其中有一位,被他们推许为一流诗人。我们还可以想象,此人个子不高,头发稀疏,嗓音低微,青年时期总是失恋,中年发胖、离婚,晚境凄凉,生前没有头衔,死后亦无哀荣,总之一句话,他是一个穷屌丝,一辈子从未有过逆袭的传奇经历。他的一些作品大都是在博客、微信公众号里发表,很少在官方刊物露脸,也没获过鲁奖什么的,在堪称壮观的二十一世纪文学谱系中,他由于跟某个文学流派发生过若有似无的联系而被人提及,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仅仅是列入“某某某某等著名诗人”的“等”里面。
两百年后,他的一部分诗作被后世的另一位大诗人发现之后,人们相继读到了他的几本诗集,读到了他那些尚未公开发表的小说、日记、随笔、书信(包括情书),于是,人们近乎疯狂地爱上了他的文字,把他奉为大师,他的诗广为传诵,其貌不扬的头像也常常挂在一些咖啡馆的墙壁上作为装饰……其实,我要说的,是我小说里面那些默默无闻的诗人。他们迎头撞上了一个三流的时代,写下了一流的诗篇,却没料到自己会同那些二三流或不入流的诗人们一道归于湮没。
另一方面,他们在世之时也确乎有意识地游离于以儒家文化为本的道统、学统与政统之外,自绝于仕途,并由此归入一个沉默、孤绝的群体,你在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里面,在三四百年间的任何一部诗歌选本中,都不可能找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是从卡夫卡的文字里读到了他们的面影,把他们一一召唤出来。正如诗人邹汉明所说,他们与卡夫卡其实是同属一脉的。他们,在我小说中就是嘉兴沈渔,仁和许问樵、李寒,乐清陆饭菊,山阴杜若、司徒照,德清曹菘,桐庐何田田,明州徐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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