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勇:人是 human science的一个客体,虽然是这个画是我在画,但是我画的里面,比如委拉斯贵兹在《宫娥》画了一个自画像,他福柯其实把它当做一个图注,哪怕你画一个漫画也可以是这个结构。他是不及物的。为什么在《词与物》前面那一章全部写《宫娥》,他是为了后面做铺垫,就等于说做一个图解,让别人更好的理解这个概念。
陈丹青:我非常同意艺术——不只是绘画,音乐、文学、诗歌、建筑——是让你去谈的,可以谈不完的。艺术没有终止,永远可以谈下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福柯要这么谈,就谈去。回到我们身上,如果我期望在福柯身上读到一个巨大的启示,对我作为一个画家来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立刻就放弃了。你快乐你去快乐去,我没有得到快乐。我可能是很愚蠢,我进不了你这话语系统,作为画家我不需要你。但有些评论家需要,有些评论家,比如说罗杰弗莱他需要,罗伯特休斯他需要,约翰伯格他需要,我非常感激他们,我不能想象我没有读过他们的书,然后居然我可以写东西。还有一个罗兰巴特,我非常感谢他们。福柯我一点不感谢他。
尤勇:我们今天其实谈论的不是学者和画家,是画画的人写东西和没有绘画经验的人写东西。因为我们谈学者我们也谈不到点子上面去。我觉得是这样,从一个画画的人的经验来讲,自己我觉得看的有快感的一般都是画家自己写的只言片语。但是比如说一些学者,比如贡布里希,不会那么刺激到我。尤其很多教材上面的文字,关于美术的部分看完之后,你对画画会没有感觉,它甚至点燃不了你对绘画的一个热情。
陈丹青:教材最讨厌的就是它假定你是个愚蠢的人。它假定你是个白痴,然后再教你,所以千万不要看教材。而且很好的东西进入教材也变得非常愚蠢,你面对教材的时候,你立刻自己变成白痴。你必须面对非常智慧的头脑,在这个意义上福柯还是很了不起,他能让我生气。教材不可能让我生气。但是在另一面,你们刚才谈到我们都很喜欢听到画家的片言只语,梵高的某句话、毕加索的某句话、马奈的某句话……比方马奈说,“如果画的不好就全部涂掉,重新开始,此外什么都别谈”,我立刻好像得到什么。但是我对绘画的很多认识还是来自理论家和哲学家,比方李维斯特劳斯,他是人类学家,但是他的父亲是一个好像是个画家还是收藏家,他从小就对绘画有很深度的浸淫。他有一个长篇的访谈录,其中有一段谈到荷兰的静物,谈得太好了,没有画家会这样谈。我有点忘记他怎么谈,我30年前看的书。约翰伯格我认为是不成功的画家,他是个画家,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画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失望。但是他的画很动人,很有意思。现在先不去说他,因为画不在面前。画是这么致命的一个东西,就必须它在你面前,我们才能谈论它。但是他谈绘画的有些见解非常的锐利,比方说关于观看、关于肖像画是一个财产证明书之类,我非常感激我能够听到这些。还有罗兰巴特,罗兰巴特很少谈到绘画,但是他晚年那本书《明室》是谈摄影的,一度是我的枕边书,我至少看过六七遍。我现在要是随时拿起来又会有所得。他谈的是观看。谈的太牛了,画家绝对看不出来。还有我最喜欢看的访谈是摄影家的——我现在新出的这本谈摄影的书——我一再说我没有见过比摄影家更会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工作,谈论自己的某一个片刻,他忽然一句话出来了,讲得真好,讲得真好。
尤勇:所谓善于言辞,它有一个前提,就是画画或者摄影的人或者拍电影的人,他们一定是有一个“积累起来的直觉”,就是他的直觉可能是一团感觉东西,就像您看了马奈的画,他可能首先是一团东西感觉,他不是一句话以文本的形式出现的,但你试图用一句话去指向他,去把一团的混沌的感觉尽可能的解释用文字翻译出来。
陈丹青:尽可能的诚实。这个诚实有时候被我们赋予一种道德上的意义,当然是的,我觉得对咱们这些艺术家来说,诚实是尽可能诚实地抓住你的感觉,因为感觉是不容易抓住的。你记忆当中那个画面,记忆当中委拉斯贵兹某一个局部,当你要写的时候,其实你会很茫然,你抓不住它。当然同时又通向词语,就五六个词语里面到底哪一个词语最诚实的能够抓住你想说的感觉?在你记忆里的感觉,是蛮难的。
马萧:我遇到这种困境的时候,我觉得写作的时候完全就变成另外一种事情了,他跟画脱离了,我尽可能的想去和画连接在一起,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话转换成文字之后,它就走样了,你再怎么样去抓住,但是很难复述,太困难了。
陈丹青:你觉得也没错,绘画是不可说的,不然你去画干嘛,音乐也是这样。但是当你用词语说出关于绘画的一切的时候,绘画的某一种感觉开始转移到字词里面,那是另一种感觉。 马萧:它是一种指代或者说一种指示,它并不能说是把这个东西给你完整不动地呈现在另外一个载体上,它只是说用这个方式挪移。
尤勇:任何媒介,它可能在指向那个东西的同时,它也指向自己,可能指向自己的成分更多一点。
(*本文节选自“木心美术馆对话录——关于看画,艺术家和学者的立场有什么不同?”活动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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