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时刻总是那么软弱——重看《纯真年代》

    “单身节”前夜,在首尔,把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又看了一遍。本来只打算重新看看其中几个片段,一开了头却停不下来,很凝重地看完了。这个电影是根据伊迪丝·华顿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很想再翻翻小说原著,但人在异国,中文版无处可寻,于是从亚马逊下载英文版,与电影的几个镜头段落对比着读。自己也有些不解,在一个生造出来的奇怪“节日”前夕,怎么会蓦然想到这个电影?读到小说的结局,看到一段久别重逢的文字,才恍然大悟:“沧海桑田由此可见。今天的人们太忙碌——忙于各种改革和“运动”,忙于各种风潮、崇拜和无聊活动——再没有工夫理会邻居家的事情。万千原子都在同一个平面上旋转一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社会万花筒中,某个人的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伊迪丝·华顿是在1921年写下这段文字,那时一战结束,消费主义的新浪潮腾腾升起,精雕细刻的“老日子”恍若隔世,人们都席卷在万商更新、人人购买的欣悦中。在一个天天被陌生的年代里,“过去”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无暇回望,也不值得判断。作为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历经沧桑的贵族遗绪,华顿显然对社会大众这种一往无前的文化决绝怊怅若失,她要溯流而上,把发黄的历史重新拉到公众眼前,于是她写了《纯真年代》。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主要人物只有三个,都是贵族圈里的年轻人:律师纽兰‘阿切尔、女孩梅·韦兰和她的表姐艾伦·奥兰斯卡。纽兰曾经暗恋艾伦,但艾伦嫁给了一个很有“艺术气质”的波兰贵族。暗恋的那个人轻轻地走了,这种事在男孩的成长中很多很多,谁见过男人娶了自己的暗恋呢?正常的成长总是又遇上一个女孩,一下子打开人生叙事的正篇。纽兰也是这样,他相遇了梅,很自然地喜欢她的美丽和青春活力,进入到相恋、订婚的轨道。偏偏这时候艾伦从欧洲返回纽约,并且要跟风流的丈夫离婚。这个举动十分不寻常,它打破了纽约上流社会的规矩。贵族阶层永远是道德的集中代表(尽管败絮其中),他们体现的是婚姻的本质:社会需要婚姻稳定远远大于个人的情感追求,没有爱情地球照转不误,但没有婚姻人类就无法存在,所有的财产也失去了意义。艾伦的返回,引来昔日亲友无数的白眼,甚至集体拒绝参加欢迎她的盛宴。

    在一片冰凉中,重逢艾伦的纽兰心火却越来越旺,他在贵族生活的千篇一律中看到了一个异数,这个异数冲破了富贵的价值指向,追求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我要自己安排生活,这让她们都有点恼火,尤其是可怜的奶奶。她要我留在她身边;但我必须要自由——”艾伦的生命指向,在梅的精神地图里是完全看不到的。在与艾伦的对比中,梅显得那么规范优雅,但这正是让纽兰畏惧的地方:“如果…美好’到极致而仅仅成为其反面,如果帷幕落下,后面仅仅是虚空呢?” 

    小说写到这里,基本上还是十九世纪的格局:快要结婚的男人或女人,突然重逢了另一个吹动心扉的异性,然后一番暴风骤雨,划清爱与不爱,该散的散,该合的合,风雨后的阳光下有情人幸福相拥。然而华顿毕竟是在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上流阶层长大的女人,她洞悉那是中下层出身的作家不知深浅,以为爱情就是一跺脚,社会就让出一道裂缝向真爱致敬一哪有这么简单,赤脚的岂知穿鞋的辛苦,贵族阶层的压力大如山啊!纽兰很清醒地看到,上流社会总是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封闭一切扰乱秩序的通道,“在此类情况下,个人几乎都要为所谓的团体利益牺牲:人人都要恪守维系家族的规则。”他知道,对于艾伦来说,“单纯而亲切”的纽约上流社会“才是她最不能指望获得宽容的地方”。眼看众人对艾伦冰山一样的阻击,纽兰本能地一边接近艾伦,一边却又向梅要求提前一年举行婚礼。 

    这种情节看上去有些荒诞,而且后患无穷。但略一体会,就能看到华顿这一笔写得颇不简单。人常有这样的机会主义本能:为了回避一种两难困境,貌似聪明地躲到另外一种选择中,以为如此避难就易,生存就能驶入不是最好却也不差的道路上。生活优越的人最容易犯这样的大错,因为他们可走的路太多,处处都有两可,好像条条道路通幸福,只不过味道稍有不同。他们忘记的只有一条:人的内心是最大的世界,背离了真正的感情,所有的东西都不真实了。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上,人生必然是一场空幻的游戏,永远只能向前跑,不能向后看,因为看到的都是陌生和废墟。 

    后面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纽兰一次次凝望艾伦,两个人心知肚明,但都失之毫厘。特别是海边那一幕:纽兰在山坡上看着艾伦,“要是那帆船驶到石灰山崖的灯塔了她还不转过来,我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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