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说《红楼梦》对《金瓶梅》语言艺术的超越

    明代的《金瓶梅》与清代的《红楼梦》,都是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鲁迅先生将它们都归于“世情”一类。“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中国小说史略》)在语言艺术上,它们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它们之间,存在着继承与发展的关系。这一点,已成为学界 的一个共识。近几年,笔者业余时间研读这两部名著,觉得《红楼梦》更胜一筹。这里,管窥蠡测,仅对它们语言运用的高下谈一谈自己的心得。

    一、《红楼梦》舍弃了《金瓶梅》中粗鄙的弊端,语言艺术更趋圆熟,达到“意美以感人”的境界

    《金瓶梅》的语言,以通俗生动、广采鲜活的日常口语而著称。然而,过犹不及,很多时候,小说的文字又显得过于直露而不雅驯。

    比如,其主要角色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春梅、吴月娘等人,文化程度不高,往往出口成“脏”,庸俗不堪。尤其是在骂人之时,污言秽语更是夸张地连篇累牍。很多时候,这些詈骂对塑造人物性格并无功用。作家对 这些粗鄙的詈语,持有一种玩赏的态度,缺少一种艺术化的处理。这样的语言,给读者的往往并不是美感。

    与之相反的是,《红楼梦》在描写人物的骂詈时,分寸控制得恰到好处。比如,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凤姐知道自己的老公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后,经过一番精心筹划,来到宁国府兴师问罪。贾珍见状,“躲 往别处去了”;贾珍之妻尤氏则成了替罪羊,遭到凤姐泼辣的啐骂。尤氏是替人受气,于是转而责骂自己的儿子贾蓉:“孽障东西!和你老子作的好 事!我就说不好的。”

    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 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 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 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 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

    这里,凤姐针对尤氏的推卸责任,一口气用五个问句,连珠炮似的射向 尤氏,斥责她没有及时给自己通风报信。然后,又从妇德、才能两方面彻底 否定尤氏。这样,小说就充分表现了凤姐泼辣凶悍、口齿伶俐的性格特征。 凤姐虽然把尤氏骂作驴马(“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是一只“锯了嘴子 的葫芦”,但并无十分肮脏的字词。

    再比如,对男女性事的叙述,两部小说的取舍也是悬殊的。为了迎合市民阶层的低级趣味,《金瓶梅》进行了大量赤裸裸的,甚至是变态的性活 动描写。作家对性事同样持有一种玩赏的态度,叙事中穿插着许多低俗的 “性”调料。小说也因此被人讥为诲淫诲盗的“淫书”。平心而论,书中西 门庆与潘金莲、西门庆与王六儿之间的交媾叙述,确实不堪入目。小说的伦 理修辞,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值得商榷的。《红楼梦》对性事则处理得十分含蓄,则保持了文学语言的纯净之美质。比如,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 情》,就写得十分隐晦、含蓄:
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小说对“警幻所授云雨之事”,并没有具体的描述,这与《金瓶梅》所 秉持自然主义笔法迥异其趣。再如,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写到贾 琏与王熙凤的房事时,也是用的侧笔、虚笔:

    (周瑞家的)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看到“一阵笑声”“叫丰儿舀水进去”等语,读者自可心领神会。脂砚 斋夹批道:“妙文奇想!雹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 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 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 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又有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这种艺术处理,含蓄有味,给读者以健康的美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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