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Serenade,1937)自然不是詹姆斯·M·凯恩最知名的小说。同《邮差总按两遍铃》《双重赔偿》和《幻世浮生》三部作品的熠熠 盛名相比,她更像是一首精彩绝伦的B面歌曲。同那三部名作一样,《小 夜曲》也被改编成了电影上映(1956),可尽管有马里奥·兰扎(Mario Lanza)的精湛演唱与琼·芳登(Joan Fontaine)的倾国美貌,此片还是几近 湮没无闻了。这次失败的改编或许伤害了小说本身的流传。说“失败”, 倒不全是后见之明。金庸大侠早年同梁羽生、百剑堂主合写专栏“三剑楼随 笔”时,曾发表过一篇《〈相思曲〉与小说》,说的正是凯恩的这部作品及 其电影版本。金大侠以为:这是个很有力量的故事,控诉恶劣的社会怎样摧 毁一个歌唱的天才,怎样杀死一个善良的少女,怎样破坏一桩纯洁的爱情, 但好莱坞把这个有力的故事改变为一个女人祸水的公式。
说得不错。撇开两大巨星的演绎不论,电影版的叙事框架,哪怕在当年 看来也是够俗套的。而原作小说,恰如金大侠所言,是个关于毁灭的故事。 至于是否仅仅意在“控诉恶劣的社会”,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当时我正在图皮南巴,吃一份烤饼配咖啡,这妞进来了这样冷峻的开头,我们已在《邮差总按两遍铃》里见识过了(“约在中 午时分,我被人从运干草的卡车上扔了下来”)。开篇第一句,作者就让两 位主人公全部登场。故事的源头也已交待大半:“这妞”闯进了“我”庸常的生活。读者心知肚明,不用等太久,“我”就没闲工夫在墨西哥的小酒馆里吃烤饼喝咖啡了--凯恩的演奏会可不需要暖场嘉宾。 约翰·霍华德·夏普原是个著名歌唱家,可出于神秘的原因,他猝然失了声,流落到墨西哥。他在酒馆里对胡安娜一见倾心,可跟她回家后才发 现自己的心上人竟是个“三比索一晚的妓女”。这并没有破坏夏普对她的好 感,他为她唱小夜曲--一切甜蜜在此时戛然而止。胡安娜从歌声里听出了 一些东西,夏普不愿面对的东西。
再相逢后,一个风雨夜,夏普在教堂里强奸了胡安娜,“我吹熄蜡烛,跪下,把她翻过来”。露骨归露骨,行文依旧没有温度,依旧不动声色。之后两人的 关系进入新阶段,而夏普的歌喉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这部分有段小插曲似不 得不提,嗓音复原前,夏普杀了条鬣蜥煮汤,它刚出现时,作者给的代词是“it”, 可在胡安娜伸手去够它后,却被悄悄换成了“he”。夏普同鬣蜥搏斗,仿若大战 情敌;男主人公不敢面对的究竟是什么,隐隐有了眉目。
夏普带着胡安娜回到美国,在电影与歌剧上都大获成功,终于重振声誉。他把高额报酬作为给她的“惊喜”,却只换来淡淡一句“是的,非常 棒”;他演唱《卡门》博得满堂彩,问她:“你为我骄傲吗?”她却答道: “我干吗要骄傲呢?我又不唱歌。”夏普渐渐明白,胡安娜要的不是财富与 荣耀,而是忠于本心的生活;现代文明的繁华,合同、协约的束缚,全然撼 动不了她那句“我喜欢”。在夏普眼里,好莱坞的佳丽名媛,在人前光鲜亮 丽,私下则是一众下流货色,都及不上胡安娜可爱。
其实从一开始,夏普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胡安娜,而是想象之灯在他心 上的投影。夏普要追求艺术的境界与世俗的成功,胡安娜关心的却是一日三 餐与自己的心情,她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开家妓院。可她那种热腾腾、近 乎原始的活力是夏普所缺乏的。虽然他在教堂里强奸了胡安娜,可他始终是 这段关系中受支配的那方--夏普蒙在鼓里,读者可看得清楚。温斯顿的电 话来了,夏普终于从幻梦中眯开一只眼睛,可大祸也将临头。
二、从温斯顿出场起,整个故事开始不可避免地滑向悲剧就如同现代版的俄狄浦斯,众目睽睽下,只有夏普本人尚不自知命运 的无可挽回。他与胡安娜正行驶于一条单行道上,错过转弯口,等待他们的只有万丈深渊。温斯顿可比雷暴雨、陡峭的山路和鬣蜥要可怕上千万倍。是他指导了夏普舞台的技艺,成就了他的事业,可也正是他“唤醒”了夏普的 “心魔”,“每个男人的身体里,都有百分之五的那个,要是他刚巧遇对了 人,那部分就会被激发出来。我的就被激发了,就这么回事儿”。
夏普很清楚,温斯顿是要把他从胡安娜手里夺回去,可他不敢直面那 “百分之五”,生怕镜子里照出的是卡利班的脸孔。看到温斯顿,他只有颤 抖,只有驯服。在小说后半部,他的懦弱终于完全暴露出来。勇敢的还是胡 安娜,她不等温斯顿遣人送她去移民局,先下手一剑刺死了对头。此时的夏 普,在胡安娜的映照下,已然成了一个侏儒,回想当初在教堂里狂妄的渎 神,怎不可怜复可笑。读罢此段高潮,尤觉凯恩的句子爽脆利落,累赘的修 饰语尽数刨去,人世中的丑陋与凉薄,失却了最后的遮羞布。V. S.普利切特 说自己的写作得益于“有限空间强加的克制”(discipline imposed by limited space),我想这用到凯恩身上也是极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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