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秘想象极致”排行榜

    人在孤独的心境中读书,特別容易进入书中世界,神游其间,宛若亲历。心境不等于环境。心境当然会受环境的影响,但人有主观能动性,不一定非得唯命是从。结庐在人境是环境,心远地自偏是心境。宝马雕车香满路是环境,众里寻他千百度是心境。佛家说“境由心造”,实有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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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年前“文化大革命”横空出世,搅得周天寒彻。焚书坑儒,文化扫地以尽。《毛选》以外,古今中外书籍统称“封资修、大洋古”,尽在销禁之列。但我蒙命运眷顾,提前半年掉进了一个避风港:在草木皆兵的贵州“四清”运动中,从省广播电台下放到乌蒙大山中一所民族中学教书,随身带去的百十本书竟得保全。与妻子到县城那天,班车刚走,须在小客店候车一星期。城小如斗,举目无亲,随行的书存放在车站,一日如挨三秋。偶然发现县文化馆有个像模像样的小图书馆,喜出望外,以调动函作抵押,从卡片中选了两本书带到客店消磨时间。一本是法朗士写法国大革命的《诸神渴了》,一本是里德写十月革命的《震撼世界的十天》。选择这两本书,很能反映当时的心态:革命洪波涌起,个人这叶小船正飘向陌生的水域,得有个精神准备。但两本书读完,前途茫茫的恐惧反而更难遏制。尤其是法朗士书中那种直接由市民在街头吆喝定案、当场处决的革命方式,令我毛骨悚然(万想不到几个月后,这种匪夷所思的“大民主”会在我们的国土上重演)。我生长在抗战时期,少年时亲见战乱,成年后屡经政治运动,总是缺少安全感,非常认同“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句沉痛的古语。《诸神渴了》这个书名深刻心中,后来在“文革”中时时浮现,不寒而栗。中国民谚说“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意思相近,但震撼力不如这四个字。诸神之渴,不是用水而是用血才能消解的。

    调入的这所学校,虽条件简陋些,但头头厚道,同事平和,山民子弟纯朴可爱。于是很快心静下来,视为安身立命之所。不料才教了一个学期,“文革”又平地一声雷。从妹妹来信中想象城市里的红色恐怖,真感到“诸神渴了”的威力。好在这里山高皇帝远,京城的龙卷风刮到这里已成强弩之末。区镇虽也有狂热分子依样画葫芦,毕竟是山寨版,没闹出多大动静就归于沉寂。学校的正常秩序当然荡然无存了,我竟可以蜗伏陋室,整日整周沉溺于“封资修”书世界中,不怕有人监视、告密或直接采取革命行动。架上这百十本书要是留在贵阳,两次抄家全得飞灰烟灭,一本逃不脱;连京剧《白毛女》都被当称“黄色唱片”抄没。而我因特别爱惜而留在家里的《聊斋志异手稿》影印本等书,反倒真的损失了。

    大山里的小镇,夜里除偶尔两声豹吠似的狗叫,别无一点声响,静如太古。就着拭得雪亮的煤油灯读书,活像《聊斋》中那个神入画壁的书生,一一不啻亲见亲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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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小耽于幻想,喜读说怪道异、气氛神秘的文字,大约是拘谨性情的本能性补偿罢。小时候看西游、封神、蜀山剑侠传,是好玩;长大了读聊斋、阅微草堂、子不语,霍桑、爱伦坡,是枯燥生活的逍遥游。前人有一首“精神会餐”型的长诗就说:“无聊一作非非想,世态便觉翩翩然”。沈三白《浮生六记》记他小时候喜观渺小微物,蹲在花台前面,以丛草为林,虫蚁为兽,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有一天正在看两只虫咬架,“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吓他一大跳,原来是一只癞虼宝。这种缩身神通,我没读他之前早已自学成才了。在乌蒙大山中深不可测的静夜(八点钟就万籁俱寂)里读这类书,当然是事半功倍。不仅恣意纵读,还设置了“神秘想象极致”排行榜。

    一次读朱维基译品《神曲》,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的多雷插图版(编注:之后该版本归上海译文出版社)。读到《地狱篇》最末一景,我恐怖得打起寒颤来:

    “‘我来到了那地方(我怀着恐惧写进诗里),那里幽灵们整个给掩盖在冰里,而且闪闪发光有如玻璃中的斑点。有的横躺着;有的直立着,有的用头立着,有的用脚立着;又有的像一张弓把脸孔弯到脚尖。……悲哀之国的‘皇帝’,从半胸以上都站在冰的外面;我的身材和一个巨人相比,正如巨人们和他的手臂相比:那么请想同这样的一个部分成比例的全身一定是多么大呀。假使他先前美丽到他今日丑恶的程度,而且昂首反对他的‘造物主’,那末无怪一切苦恼都由他发生。当我看到他的头上还有两个脸孔时,这对于我是一个多么大的惊奇!正面的一个脸孔像火一般红;与这相联接的另外两个脸孔是在每个肩膀的中间的上面,而在他的头顶那里连结起来;右边的脸孔是介乎白与黄之间;左边的脸孔看起来是这样的,像是从尼罗河上游那里来的人。每个脸孔下面伸出两张巨大的翅膀,尺寸正和这样的一只鸟相称:我没有看到过海帆有如此阔大。翅膀上没有羽毛;但形式和蝙蝠的相彷:他正在扑击翅膀,所以三阵风从他那里吹出。因此科赛忒斯全部冻结了;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顺着三个下巴涌流而下。在每只嘴里他用牙齿咀嚼一个罪人,像马嚼着马衔铁一样;他就这样使三个罪人受到酷刑。对于前面的一个,与撕裂比起来时咬嚼是不算什么:因为有时他的背部的皮差不多完全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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