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去世有点不是时候:10月1日,中国人还在节日的喜庆中,这位在中国算是名声如雷贯耳的历史学家的离世,似乎不足以唤回欢天喜地的国人心中的哀伤。结果,对中国人来说,霍布斯鲍姆完全就是悄然而去。媒体有些短消息。一周的长假过后,人们才开始感觉到要对这位“左派”历史学家说点什么。说的,多也是一些与中国国情紧密联系的话儿: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自然对终生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霍布斯鲍姆,有些惺惺相惜的不舍感。于是,人们很容易将霍布斯鲍姆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符号供奉起来,好像咱们中国失去了一位李约瑟似的英国政治知音。
必须在这种政治符号化的定势之外认识霍布斯鲍姆。否则这位人称伟大的历史学家就会被国人严重误读。这当然得在他起伏跌宕的人生历程的传奇性叙述之外,勾画潜蛰着的思想变迁,才能实现初衷。
历史学家的符号化信仰
霍布斯鲍姆是一位明确声称自己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从历史绵延的角度看,他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不仅起源于灾难深重的时代,坚持于反共的时代颠踬之中,而且在“历史的终结”之后依然不曾改变。这是一种何等坚定的信仰。从他自己的信仰自述来看,他自认终生没有改变过对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的信仰,一直坚信它提供了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而从实践自己的信仰来看,他自始至终对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运动怀抱好感,并自认对今天尚存的社会主义国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亲切感。为此,他不仅前往一些“左倾”的国家访问、鼓劲,而且撰写了相关的专门著作(比如《怎样改变世界: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的故事》以及《马克思主义史》)。他是整个20世纪少见的、执着的左派学者。
霍布斯鲍姆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就此具有明确的象征性。但这一信仰,显然存在复杂化解读的必要。对一位历史学家而言,霍布斯鲍姆处在一个崇尚价值中立的学术大时代。兰克学派的客观主义历史理念,成为20世纪世界历史学界的普遍信念。一个历史学家公开声称自己的价值偏好,并且顽强地维持终生,这是与历史学的时代学术氛围极不相衬的。但霍布斯鲍姆确实就在价值中立的学术氛围中,以明确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作为自己从事历史学研究的指导思想。这是一种何其悖谬的选择。难道他仅仅是用历史学来验证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吗?或者是以历史学的面目来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预言?从霍布斯鲍姆的学术著作与人生实践来看,事情并非如此。他扬名立万的“年代四部曲”(《革命的年代(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帝国的年代(1875-1914)》、《极端的年代(1914-1991)》)愈是往后着墨,就愈是疏离了那种为苏东社会主义国家所展示的共产主义现实图景,甚至在《极端的年代》中刻薄地讥讽让数百万人丧生的苏联政权早就该寿终正寝了。可见,他并不是一位机械信守现实版的社会主义教条的人士。
霍布斯鲍姆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呈现出的社会主义亲和感,明显是一个矛盾的组合体。对于一位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历史研究从业者而言,无论他心怀怎么样的政治价值信仰,他也得尊重历史学的起码理性。他绝对不愿逾越历史理性的界限,随意地将政治价值信仰作为组合历史事件的先决条件。终其一生,霍布斯鲍姆坚守的理性原则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对于一位偏好研究底层状况的历史学者而言,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虽然给了他研究“被压迫、被剥削”阶层的精神动力,但他对反叛者、无政府主义者和劳工阶层的研究,充满着历史的好奇。他没有被信仰完全主宰,掉进无视历史真实的陷阱。他撰写底层主题的著作时,激情总是在主导着价值。这使他的激情跃动成为刺激人们阅读其作品的诱惑力。而对于一位曾经活跃的政治行动者而言,信仰是他不满现实的结果,但实践信仰的热情则受制于观察历史的专业视角的约束。这使得霍布斯鲍姆成为书斋中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内心深藏信仰的纯粹性,但行动上不能不循规蹈矩。这是他以学者获得历史定位的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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