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本恶》译后记

    在这一小段嬉皮与警察的语言交锋中,充满了暗指、反讽和双关,是典型的品钦式对话。Benzidine(联苯胺)为什么不说谎?听话的人心领神会,但普通读者却恐怕如坠云雾,因为这属于法医鉴定上的行话,警方用这种化学制剂来检验车辆上的遗留血迹和组织是否与死者匹配。多克说自己并不因为联苯胺检测获得清白而兴奋,并反问比格福特的感受。比格福特的回答则是,“对这个带r的我可不会”。这是一个相当费解的冷幽默,为的是嘲笑多克这种嬉皮人士的毒瘾:苯丙胺(Benzedrine)和联苯胺(Benzidine)读音和拼写相似,前者多一个“r”,是毒品“安非他命”的商标名。显然,这种文字游戏在中文语境下是玩不转的,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注释的方法来对笑话进行“开膛破肚”。这种办法固然破坏了原文的含蓄美,但却也聊胜于无。于是,译稿中的六百五十多个译注,也就这样应远而生,大概既是我从事文学研究的职业病(或曰“阐释痨”)使然,也更有我想帮助读者共度险关的一片好心吧。
    品钦小说的理解之难、翻译之难,业内早有公论,我也无需继续渲染译途之艰,否则更像是在为自己译笔孱弱寻找托词了。其实,我倒是很想谈谈翻译这本书的幸运之处。众所周知,品钦和罗斯、德里罗等人比起来实属低产得可怜。《万有引力之虹》后十七年他才写出《葡萄园》,另一部煌煌大著《梅森和迪克逊》又足足让世人等了七年,可惜知音寥寥(虽然哈罗德·布鲁姆断言这是品钦最好的一本书)。然后又是九年的暌违,才盼来了史诗般恢弘的《反抗时间》。它的厚度和难度完全无视了商业社会的图书营销法则,所以就算国内出版社有胆色购买版权,就算能找到足够驾驭品钦的译者,就算此人甘于耗费五年以上之心血全力译出,就算此人毫不计较寒碜的稿酬和养家糊口的压力,就算此人毫不在乎在此期间失去一切教职晋升的可能,就算出版社的版权合约等得起这个“殉道士”……好吧,当我怨念深重地认定品钦新书的中文版难见天日时,他老人家竟然不到三年就推出了这本自称为“半黑色、半迷幻玩笑”(part noir, part psychedelic romp)的《性本恶》。这个以嬉皮私家侦探为主角的钱德勒式小说不仅把读者带回了熟悉的六七十年代的洛杉矶,而且“仅有”三百多页的篇幅,又没有太多后现代小说的诡异噱头,显然在智力要求上亲民得多,难怪书评人角谷美智子会称之为“品钦简装版”(Pynchon Lite)。对于我这样的品钦死忠(pynchonite)而言,等到他古稀之年的新作已属不易,又恰逢他难得放下“百科全书”的身段,个中喜悦实在难以言表。所以,当已买此书版权的上海译文社黄昱宁女士问我有无兴趣翻译时,我简直就差跳到人家跟前说:“我来翻!我来翻!谁也不许和我抢,做牛做马我都干!”
    然而,“品钦简装版”就像瘦了二三十斤的相扑手,它又能轻快到哪去呢?很多在译文中读来平淡无奇、下里巴人的对话,其实在原文中处处是暗流涌动——毒品的各种别名、嬉皮士们的黑话、冲浪运动的术语、影视剧的典故、流行乐队的行话等等,无一不是潜在的麻烦制造者。于是,生逢其时的译者有了第二幸事,那就是Web2.0时代的互联网。很难想象八十年代的林疑今先生是如何靠着陈旧的字典去翻译“Tupperware”(特百惠)这种祖国大陆当时看不见、摸不着的洋玩意,那时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一部字典告诉译者horse是“海洛因”,number是“大麻烟”。而现在,不仅有联结一切知识和信息的搜索引擎,还有由网友提供信息的维基式知识库。当跨类知识被打通,当各国读者结为虚拟共同体,阅读、讨论和翻译品钦的最好时代才算真的到来。
    除了老牌的“品钦邮件群”(Pynchon-L)可供读者交流心得之外,最好的知识库当属“品钦维基”,虔诚的拥趸在上面为品钦每一本小说逐页贡献注释词条,为我的翻译解决了众多疑难。如果不是它,我恐怕难以猜到为什么空姐Lourdes在浴室照镜子时会尖叫一声“Photo courtesy of NASA!”更不会懂多克那句没头没脑的安慰“It's this light in here”;如果不是它,我恐怕也不会知道乌尔夫曼那个叫“Arrepentimiento”的地产开发项目在西班牙语里是“忏悔”,同时它的词根“-pentimiento”又和意大利语中的绘画术语“pentimento”构成双关。当然,书中很多青年嬉皮的俚语就不能全靠这里的考证了,它们非“性”即“毒”,正统字典上也难踪迹,要自己找野路子去查。翻译时我常用的是urbandictionary.com这个网站,它最大的特色是由网友自主加入最in的俚语词条,然后再由网友投票决定哪些释义最具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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