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存在

    今天的人为什么不能、不肯面对内心?他人的内心,自己的内心,乃至人类的内心。内心是潜在的、深层的,也是孤独的,它不能创造世俗价值。今天的人宁愿一掷千金去找折腾,也不愿去读一本有内心的书。这不是强大,而是软弱和渺小。


    一本书像一个人,有它自己的命运。不简单是在书架上的命运,更有速朽、弥漫腐臭或者穿越时空抵达读者内心的命运。

    一本书如果既能吻合今天人的内心,又能吻合未来人的内心,那么,它便会有不朽的可能。无论人类去到哪里,只要还是血肉之躯,内心都是不可磨灭的。内心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具原动力的漩涡,就像深海里的洋流,容纳现实与想象沉淀的思想和美学。现实为内心提供肉体受磨砺而盛开的渗血的花朵,想象则为内心拓展界限纠正价值。

    今天的人现实与内心看似隔离的,但也仅仅是看似。今天的人现实与内心在夜晚相通。夜晚在这里不只是一个时段概念。今天的人价值观属于物质,内心暂时被隐藏和遮蔽,很难沉静下来读一本有内心的书。今天的人是无辜的,难得沉静是因为受控于转型时期汹涌的物质主义——个人永远都是长河中的一个漂浮物。

    今天的人为什么不能、不肯面对内心?他人的内心,自己的内心,乃至人类的内心。内心是潜在的、深层的,也是孤独的,它不能创造世俗价值。今天的人宁愿一掷千金去找折腾,也不愿去读一本有内心的书。这不是强大,而是软弱和渺小。人类有一条源自古希腊、古印度、古中国甚至更早的汩汩的暗河流淌下来,与我们的内心相通,即使现代文明干涸了,这条暗河仍在流淌。今天的我们为什么要回避内心,回避与暗河沟通?今天,我们已经失落了本质意义上的美学,我们所获取、追寻的不过是被异化的、破碎的、符号化的美学。


    2006年10月26日,太阳很好,阳光暖暖地照在涪江上游河谷,我陪母亲在河堤散步。因为上游在淘金和修水电站,江水浑黄。对岸的山已呈秋色,空气里也是秋意。父亲死后,母亲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我们四姊妹四个家庭都无法接纳她。66岁的母亲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带母亲从河堤走到公园,要了两杯绿茶,坐下晒太阳。母亲说她口不渴,只要一杯。我批评了母亲,告诉她要多喝开水。当晚,我开始写《老屋》。

    《老屋》这名是确定的,但不是一部小说,仅仅是一篇散文。下笔有神,一发而不可收,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一本书的轮廓呈现出来。人物是现存的,环境是现存的,事件是现存的。情绪、思想、疼痛、甚至文字的美学基调都是现存的。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深海,那个秋阳暖暖的下午打开了我的记忆与想象之门。很多年了,深海一直都在,从孩童时候起,只是尚未成熟,不敢去碰。偶尔碰到,也因无法承受和把握回避掉了。

    我是主角。我的成长,从记事到青春期,从身体的青春期到个人精神的青春期。再到中年。在个人精神的青春期之前,简单地说,我的身体里装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自然属性的,以涪江上游河谷、龙门山岷山为具象,比如四季山水、黄土沙石、星星月亮、云雾霞光;一样是人的属性的,原始属性与时代属性的,比如风土人情、性的萌动与压抑、阶级斗争。时代的东西是软性的,当时坚硬,时代一变迁,便软化了,包括学校教育,都是可以倒空、置换的。自然属性的则不一样,比如河面、河岸线、青苔和水葵、潮湿的空气、冻雨,它们或者融进了血液,或者变成了化石。

    十七八岁爱上、选择了文学,也便选择了人生,选择了美学情趣。这个选择是叛逆的、反世俗的,是对现实价值和现实趣味的抛离。这个选择播下了我与社会、与家庭、与父亲冲突的种子。

    父亲也是老屋的主角,而我们统领于老屋,父亲自然也是我们的主角。他至高的权利源自我们古老文化的传承。父为子纲,我们都受控于他绝对的绳索,他用呵斥、巴掌、棍棒、大道理乃至脚步声、咳嗽声、脸色和脖子上的青筋掌控我们。在我们幼小的感官世界里,他有着如来佛一般的法力,他只需动一动指头,我们便皈依佛法了。我们幼稚、弱小,还不算是人,我们是他的孩子更是他的财物。他把恐惧植入我们的血液和心房,让恐惧感管理我们。然而,我们注定要长大成人,日渐苏醒强大起来的本能与自我意识要求我们要独立、皈依自我、叛逆,要求我们成为父亲的敌人。

    很多年过去了,世事变故,深海已不是早先的温度,深海亦如老屋,与我有了隔膜,这隔膜定下了我叙述的基调。我是在老屋出生,并由老屋走出的,但老屋早已不是我的居所——身体的居所和灵魂的居所。它的淡远,它的陈腐和空寂,成了我精神世界里的一种疼痛而矛盾的审美假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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