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难想象,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会在其鼎盛时期创造出令人骇目的文明成就,在晴和的日光下散溢着璀璨明丽的光焰。但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没有东西能够永久留存,有始必有终,来自尘土的必归于尘土。像是一场壮丽的日落,多少当年叱咤风云、雄视四方的文明在经历了其巅峰期后慢慢地殒落了,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大英帝国,中华帝国莫不如此。当然,发生过的一切不会被轻而易举地抹去,在文明的废墟堆上,总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遗迹,荦荦大者有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中世纪富丽的哥特式大教堂、城堡,古代中国的万里长城、紫禁城,蕞尔小者则是林林总总,不计其数,散布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桌案床椅,碗盆瓶罐,工艺书画,不一而足。与留传下来的用抽象的符号写成的书面文献相比,它们可触可摸的物质外观赋予了它们以文字形态所不具备的生动鲜活的情态,葆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虽然孕育它们的那一时代早已香消玉殒,但它们作为已消逝了的时代的见证,在人们细心赏玩之间酿造出了一个似真而幻的氛围,在那一刻,时光在倒流,将他们带回到了长久心仪的古代,体味到另一个时代的真实韵味。
有这样一批具有特殊嗅觉与癖好的人,他们终日沉迷于收集、鉴别、赏玩古玩文物,以至于废寝忘食,乐而忘返。但切记这绝对不是一个纯粹、涤除了物质功利的圈子;相反,这是一个烟熏火燎的名利场。随着时光的推移,真正的文物日见稀少,身价陡然飙升;而为了谋利,仿制品赝品充斥于市,一时间鱼龙混杂,让人难辨真假。其间,为了争夺稀世的珍品,屡屡闹出命案。这一切,使古玩界蒙上了一层波诡云谲的凶险神秘色彩。由于知识上的匮乏,常人要想登堂入室,一览古玩文物世界的风光,本来就有着很大的障碍;而收藏界不时爆出的火炮味,更让人望而生畏。程庸的长篇小说新作《官窑美人》则推开了这扇神秘的大门,以极为细腻生动的笔触,向人们展示了古玩收藏界色彩斑斓的众生相。
作为一部以收藏界为描绘对象的小说,《官窑美人》自然牵及到不少文物古玩知识性的内容。但在这部作品中,这些元素并不让人感到陌生,并不让人生出烦厌之心,相反却赋予了这部小说一种独特的文化气韵。主人公李茗沁便出生自一个收藏世家,古玩商铺林立的福禄街成了他日后活动的主要舞台,他结交的三教九流或多或少都与文物收藏有着一定的干系。此外,作者有意借用将侦探故事的某些元素引入作品,这更增添了作品的趣味。李茗沁以千元之价买进的南宋官窑贯耳瓶成为整部作品的文眼。它牵动着众多的人物:它一度被视为国宝级的珍品,价值可达数百万之巨,但转瞬间又一落千丈,被指认为仿冒品。这其中有着何种蹊跷,是不是中途遭人换包?李茗沁开始了漫长的探寻,想寻找出其中的奥秘。这个悬念一直延续到全书的结尾,其间许多人物,尤其是徐楣丽,都蒙罩着一层神秘的纱幕。而李茗沁家传的超级珍品官窑青花美人瓶的命运更是让人扼腕。母亲去世前将它传给了李茗沁,但它却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被震碎。这一让人击节称赏的细节强有力地烘染出世事无常的沧桑之感。
但如果仅仅局限于紧张曲折的故事层面,那还没有完全触及到作品的内核。和书中的人物一样,作者对古玩文物怀有强烈的感情,下面的这段话不妨视为其的心声:“古玩艺术品虽属过去,但现在看来,仍然鲜活,具有生命力,而现在许多东西,看上去花里胡哨,其实没有生命力,不耐看,是死货。”像官窑这样的艺术品,由于太精美了,所以会摄人魂魄,让人沉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但古玩收藏的最高境界并不在于它商业价值的实现,而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赏玩与凝视。这种癖好尽管让人在现实生活中屡屡碰壁倒霉,但也让人的生活涂抹上了一层诗意。明代作家袁宏道对此曾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但可悲的是这样的古玩收藏者今日已近乎绝迹,李茗沁也根本算不上,他为了追寻贯耳瓶的原委,最后还卷入了刑事官司,差点陷入一场灭顶之灾。在精美的文物的映衬下,当代人的精神世界显得何等猥琐卑陋。从这个意义上,《官窑美人》是对已消逝的传统文明的一曲深情的挽歌,它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清亮激越,但最终涌流出来的是一种超越于尘世之上的无奈与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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