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年买到严锋的第一个集子《雕虫缀网录》,我不禁心花怒放,因为对这位玩家才子通脱的见识、情怀和文风甚是折服喜欢,套用他常取的简洁标题:他笔下的都是“好文”。 前年买到严锋与其父辛丰年的合集《和而不同》,我又曾在书扉记下一笔:这对父子,都是我欣赏的通人。 现在读了严锋的新书《感官的盛宴》,感觉仍与前两者有一个共同的字:通。 全书第一篇谈足球,末两篇谈文学(严锋本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比较文学硕士),中间也有些篇章谈音乐、电影;但,更多的内容是关于从电脑游戏到网络到各种现代新科技玩意儿。对这些边缘文化(按传统观点)与流行时尚的热爱、关注,不应单纯赞之为作者兴味广杂、出入大雅大俗,因为它们不仅仅属于个人趣味,已成为时代特征;而严锋长年浸淫其中(他甚至是这方面的先锋),然后作出深刻的思考,折射了时代的面貌与内涵——这正是严锋文章的价值所在。 我留意到,书内多次借对各类新科技事物的介绍来概括当下的时代:“‘互动’时代”,“各种奇技淫巧高速发展和无限蔓延的年代”,“‘后人’时代”,“人造之物盛行的年代”,“主体性空前活跃的年代”,“神奇的,自助的,DIY的时代”,“越界的世纪”,等等,如果综合来个总概括,我会说:这是一个接通的年代。 看严锋诸文的评说:虚幻与现实之间;科学与神话之间;网络的科技本质与人文精神之间;网络与文学之间;(博客)私人写作与公众写作之间;网上生活与真实生活之间;电脑游戏与文学之间;电脑战争游戏与现实战争之间;第一人称视角设计的战争游戏的主体与客体之间;借助电脑的业余音乐爱好者与作曲家之间;整形美容导致的美与丑之间;山水风光与巨幕电影(IMAX)之间;更甚者,人与创造者上帝之间……这一切界线都消解了,一切都互相靠拢甚至混为一体。全球化,既是各个国家、民族间界限的打破,也是各种领域间的接通。 而严锋的论述也是接通中外古今:他从《黑客帝国》的Matrix,联想到庄生梦蝶和太虚幻境,联想袁世凯当皇帝时亲信伪造的假报纸和鲁迅对中国社会现状的比喻“铁屋子”,更联想到人类历史上的文学、艺术、宗教、意识形态,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虚拟现实,从而指出虚拟现实空间一直都存在,只不过现在随着科技的发展变得更加可能、覆盖更广、影响更深。他还从整形美容热联想到过去“我们忙于改造思想,改造灵魂,现在又忙着改造身体”;从网络论坛的生活方式,联想到柏拉图《理想国》说的写作是神灵附体的迷狂;又从电脑游戏的生存方式联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 不仅如此,严锋更大的接通是拈出表面上瞬息万变的现实骨子里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欲望。他将当今社会格局归结为:“科技的发展,市场的需求,与人类最古老的欲望找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结合点。”——“所有的界限都变得动荡和模糊不清。我们惟一看到的是欲望的汹涌澎湃。” 我欣赏这种见解上的接通,但对于这个时代的接通,却就一言难尽了。严锋的态度颇有代表性:他最初玩电脑游戏,是出于“对飞翔的永恒的渴望”,追求飞离现实;网络兴起时,他敏锐地看出“文学走向交互性”的前景,认为网络带来的非职业写作是一种“解放”。但渐渐,他的兴奋、乐观减少了,人文主义者的本质使他在欢呼之后冷观而怀疑,因为他从电脑游戏背后看到“专制、暴政、权力的意愿在每一个人心理上的积淀”;从网络的自相矛盾中看到它在促进人性、发展人的自我、人人平等参与的同时,却又导致人的本体性丧失、个性被削掉,网络的全民作家化,使写作的质量越来越低。“那样一种精英主义的消失和大规模民主时代的到来,本来是我们一直渴望的……但当它(网络时代)就要到来时,我们却突然发觉自己对这样的时代充满了敌意。”于是他“重新思考”:“我们是不是要守住某种界限?”“其实界限是非常重要的,我甚至对‘越界’这个词充满了恐惧。”他一再提醒要“保持高度的警惕”,甚至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出一种新的保守主义对之加以遏制”。 因此,这本“通书”,还是一个先行者的“警世通言”。 人类正依着本性和宿命,不断跨越界限,终于打通世界的“经脉”,却不知将被欲望引向何方。人类本身的形而上领域,也将各种对立面接通了:天堂与深渊莫辨,实有与虚无共生,电脑所凝结的,是一个悲哀与幸福的混合体。 但无论如何,欲望——包括突破现实、改变自我、化平庸为神奇的渴望,与世俗的感官之欲——乃是人类的美事。我喜欢严锋在清通文字、平静叙述中的一份通达,比如他为自己钟爱的一个电脑游戏的弱智故事惋惜,“但是想到那么多的先锋派小说、后现代文学也同样蔑视故事情节,想着想着也就想开了”。他早期谈到网络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和创造时说的一句话:“人类文化生生不息,有生必有死”,我认为仍是评价这个时代的前提。 至于严锋说的“新的保守主义”,我宁愿理解为指向个人内心而非指向社会伦理。且让我们在心中“守住某种界限”,来坦然面对打通的贯通的会通的连通的世界,好好享受这份感官的盛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