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对我说,到上海去,上海会让你着迷。
他还说,她会喜欢你。她住在富民路的弄堂房子里,她果然待我如自家闺女,边挟菜给我边说大世界那些哈哈镜,那些坤角旦角,陈年谷子一粒粒道来。说是第一次进那儿就迷了路,人一生迷一次路值得。
她打开衣柜,抖了抖那裁剪合身的花布旗袍,上面的樟脑香让人感觉到韶华飞逝。我得顺着那旧电车铃声,在那会迷路的地方下来,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铁门。
他们全在,等着我,一看就已等了许久:杂技女孩兰胡儿边上是燕飞飞,张天师站在石阶上,大厅另一端是魔术王子加里和所罗门王。
所罗门王说,他做了个噩梦,好久没有请人圆梦,要开口跟人说,却忘了梦。这会儿他正在想那个梦,就是发生在1945年,1945年已到了,就在眼门子上。
兰胡儿得和加里分离,他们背着困惑之极的身世之谜,在乱世一次次从死亡中逃脱,一次比一次明白,此生不能分离。
是呀,戏就要开场,故事就如此开端。
二 面对大世界的那些楼梯上,我是个胆小鬼,一个人走着时心惊肉跳。很多的声音,包括鬼声,飘入耳朵。当我跑到大世界外来远看,黄昏落日,站在天桥上吃着臭豆腐,他千妖百媚的上海呀,吸一口气,香气就钻进我身体里。
最后一次去,是在非典后,锁上了门,而且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开门,干脆不营业。
他被拉了壮丁,辗转大小城市,最后停留在重庆,一生没有回来,他是我最爱的人。众所周知他是我养父。
她是他惟一的妹妹。她生得秀气,与小说中的苏姨一样不爱说话,可一说话就句句到点子上。她和他不太像,因为她是他家在饥荒时救下的孤女。
乱世之中,两人天各一方,彼此思念。她与我说得最多的是不在人世的哥哥。
梦里梦外,他俩用一颗普通人的心领我朝南走,棚户区,这儿是真正的上海百姓。我成长的贫民区山城也是如此,再穷得叮当响,入睡后还是有色彩缤纷的梦。兰胡儿和加里有这样的梦,他们和任何政治无关,虽然政治找着他们不放过他们。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求生存下去。
三 写作这小说的一年半,开始是防盗门锁坏,叫人来修,结果弄不好,最好换掉。然后是打印机坏了,修时发现是磁头坏了,换掉。用了好多年的音响坏了,只能放磁带,只得换掉。冰箱突然一点也不发鲜,放进去的青叶子蔬菜发黄,也只能换掉。之间经历的修理与买东西的种种欺骗不能回想,坏掉的未必不是天意。写这小说,前后经过了北京重庆成都伦敦,北京香港、德国和意大利诸多城市,突如其来的命运变故几乎毁灭了我,是精灵女孩兰胡儿救了我。
爱你就是要不顾一切。爱你到现在才知失去你可以,不能失去自己。
说句狠话真是生不如死,死不如写这本书。穿过时光之镜看见了内心冰山另一角。一个已过世法国女作家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又一艘客轮起航了。每次起航总是一个模样。每次总是载着头一次出海远航的旅客,他们总是在同样的痛苦和绝望之中和大地分离。
天已暗下来,乌云堆积。我脱了鞋,像兰胡儿一样,赤了脚,由着天性,抛开身后一切,升起帆,但愿雨下得别这么无情,闪电因为我远行稍稍有点儿礼貌,但愿向我挥手再见的养父和姨,泪水都咽在心里头。
九点零十分,冰雹也来了,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曾跟兰胡儿和加里王子朝夕相处,现在他们年轻的气息还环绕在左右,他们的声音依然在梦里出现,就是昨夜,我走了很远的路,走得气喘吁吁,看见了心爱的猎犬珂赛特,跟着一个粗壮的猎人,奔忙在深山里,被追击的狼在嗅叫。冰雪如镜,映出我苍白的脸,魔术之棒上下移动,随她也随我,我们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相遇。
这本书是纪念我有过的小世界。上天给的东西不能奢求太多,有一丁点就该满足,若是连这一丁点也没有,还是应该感激。现在我感激你——不管你是一个人或是珂赛特追捕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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