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所异者:顾、傅二人主张较为接近,皆崇尚仄而深的专门研究,注重新史料的运用。吕思勉则追求博通周赡的境界,取材多根于正史,并不刻意征引冷僻史料。自其同者视之,三人都投身于上法乾嘉、旁绍欧陆的“新史学”大潮,皆已超越“相斫书”、“帝王家谱”式的旧史学;自其异者视之,则顾、傅稍嫌沉迷于历史研究的过程(史料与考据),不免忽略了史学不仅考据、史学不是史料的“常识”。与二者相较,吕思勉绝非不善考据者,他甚至算得上考据“发烧友”,但是,他却认识到:“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炎武)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今人自诩搜辑精博,殊不知此等材料,古人既得之而复弃之者多矣”(《自述》)。顾炎武是考据大家,但他的学问决非考据二字可以限量,他所注意者,在古今学术、制度的迁变转移,以及经世济用诸种大计。吕思勉一生服膺顾炎武,且尝认真考虑过加入政界(做官或做政客)的可能性(1911年),此后虽下定决心做学问,仍“好从发展上推求政治利弊之所以然”,故不以“屑屑考证”为苟安,亦不以“搜辑精博”自喜。
通贯的断代史家
吕思勉第一次将二十四史通读一过,在1908年;开始撰写《白话本国史》,在1920年。其间相距十二年。似可设想,此时虽无他人“分工合作”业已成型的“完美的断代史”,但吕思勉的胸中却早有了自己的“断代史”,作为撰述通史的基础。就此而言,吕思勉并未违背顾颉刚设定的标准。进而言之,十余年后,吕思勉开始写作断代史,同时,再写了一部《中国通史》(上册,1940年;下册,1944年),似更证明了顾氏“常识”的可信度。然则,新的矛盾又出现了。究竟是写成于“完美的断代史”之前的《白话本国史》堪称“完美”,还是写成于“完美的断代史”之后的《中国通史》更“完美”?请仍以小儿学走的譬喻进行解释。小儿动作,是走是跑,何必分辨得太清楚?走与跑,自其异者视之,是两种动作;自其同者视之,则是一个方向。同理,研究断代史,固可视作为通史做准备;撰述通史,亦能开拓断代研究的思路。一代之制度、学术、地理诸要务,无不有渊源,有流衍。不说明渊源流衍,则断代史难称“完美”,而欲考究源自何时,流向何处,则非先对通史进行研究不可。历代之制度、学术、地理诸要务,兴废因革,时各不同,欲穷通变化,描述变迁,则非先对各代历史进行研究不可。于是,研究断代史,是为了作通史;作通史,也是为了更好地研究断代史。
犹有说者。通史虽名为通,撰述必出于作者之独断;断代虽言其断,考证仍赖乎史识之贯通。即此言之,顾颉刚之论学标准,吕思勉之治学次序,合则兼美,离则双伤。上师说法,前辈躬行,吾侪后学,正宜从此悟入。严耕望称吕思勉为“通贯的断代史家”,旨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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