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我们仨》是畅销书。今年7月北京第一版印了三万册,接着第二次又印了三万。版权页说这第二次印刷是在今年8月,可早在7月17日,相熟的三联书店编辑就应我之索寄来了这第二次印本。凡此均见其书之确实畅销。这当是《围城》引发了所谓“钱学”的缘故,不见得真有那么多人对钱的书、杨绛夫妇的学问感兴趣。
当然这本书还是写得很好的。好就好在真实,不仅讲了夫妻、母女之间真实的感情,所记述的事实也真实可信。这使我从中产生了一些联想,就是第156页上所说的:
鍾书翻译毛选时,有一天指出原文有个错误。他坚持说:“孙猴儿从来未钻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煐同志请示上级,胡乔木同志调了全国不同版本的《西游记》查看。书没有错。孙猴儿是变作小虫,给铁扇公主吞入肚里的。铁扇公主也不能说是“庞然大物”。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两句。书虽然没有错,他也够“狂傲”的。案:这段文字见于《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里,即:
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这应该就是毛泽东同志把“原文修改”的“两句”。
对此我的联想是:(一)这篇文章是毛泽东同志为1942年9月7日延安《解放日报》所写的社论,这孙行者钻妖魔肚子只是论证“精兵简政”的必要而举的一个例子。举得不确切也不会使这篇社论失去重要性,更无损于毛泽东同志的形象,因为天下本来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言一行都绝对正确的人。为什么钱鍾书指出这点小错误就成其为“狂傲”?(二)按照通常的做法,发现人家文章中有点小错误,编辑或翻译者可以径行改正,礼貌点或者审慎点,去封信征得作者同意后再改。绝不会像“毛选翻译委员会”的领导徐永煐那样要“请示上级”,还得劳动胡乔木“调了全国不同版本的《西游记》查看”。其实毛泽东同志读过的《西游记》无非是通行的本子,有何必要查看全国不同的版本,而且这点无关紧要的细小事情难道用电话或书信告知毛泽东同志就不可以。这说明对毛泽东同志已出现了个人崇拜。(三)《我们仨》说“鍾书在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1954年底“告一段落”,则他提出孙行者钻肚子一事当在1954年之前,可知个人崇拜由来已久,林彪只是在其后起推波助澜的坏作用。(四)毕竟在1950年代前期还比较宽松,如果到“文革”前、“文革”中钱鍾书这么讲,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加顶“别有用心”、“恶毒攻击”的帽子而不坐牢服刑就算便宜了。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毛泽东同志还有一处引用章回小说引错了的,即《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第三节“战略退却”里举的一个例子。毛泽东同志说:
《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可《水浒传》百回本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里是这么写的:
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来,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我这里用的是后来影印的明容与堂刻本,金圣叹批改本作第八回,文字除“儿骨”作“臁儿骨”外也大体相同,都是一棒扫翻,而并非如毛泽东同志所说“一脚踢翻”。
《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出版是在1951年10月,其时我在上海交通大学任政治课助教。因为过去《水浒传》看得熟,在读这一卷时就发现了这个错误,但我没有敢说。《毛选》在这里还有个注说:“关于林冲和洪教头比武的故事,见《水浒传》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说明作注者也查对过《水浒传》原书,可仍和我一样没有说此处有什么错,以后也未见有人说出来。足见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在这种事情上远不如钱鍾书先生,这实在不是钱鍾书“狂傲”而是我们太胆小或曰太世故。
欣幸的是,1991年6月出版了《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经修订的第二版,不仅校订了第一版的注释,对正文也作了校订,其中或是对人地名和时日的改正,或是对词句包括内容的修订。我统计一下这种对正文的改订有七十七起之多,重见的还没有算进去。这使我感到“五四”时期讲科学讲民主的好传统正在逐步地恢复,使我在耄耋之年居然重新产生了“生逢其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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