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与贝多芬的比较研究

  要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幕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骇人而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悲痛。
    
    我们必须深入这个伟大的浪漫派作家的内心,把他一刻不能释怀的梦境亲自体验一番。在他的梦里,多少阴森森的魅影同温柔可爱的形象混和在一起。

    舒伯特首先是快乐、风雅、感伤的维也纳人。但不仅仅是这样。舒伯特虽然温婉亲切,但很胆小,不容易倾吐真情。在他的快活与机智中间始终保留一部分心事,那就是他不断追求的幻梦,不大肯告诉人的,除非在音乐中。

    他心灵深处有抑郁的念头,有悲哀,有绝望,甚至有种悲剧的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因此,他有一种向往“他世界”的惆怅,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调。

    他对于人间的幸福所抱的洒脱的态度,的确有悲剧意味,可并非贝多芬式的悲剧意味。

    贝多芬首先在尘世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他相信只要有朝一日天下为一家,幸福就会在世界上实现。相反,舒伯特首先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神秘的幻象立即使他不相信他的深切要求能在这个生命中获得满足。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知道对旅途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不能十分当真。因此,舒伯特一生没有强烈的热情。

    这又是他与贝多芬不同的地方。因为贝多芬在现世的生活中渴望用所有人间的幸福来充实生活,因为他真正爱过好几个女子,为了得不到她们的爱而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有充分的养料培养他的灵感。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诗歌作为写作的依傍。他创作交响乐的心理内容就具备在他自己身上。舒伯特的现实生活那么空虚,不能常常给他引起音乐情绪的机会。他必须向诗人借取意境,使他不断做梦的需要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形式。舒伯特不是天生能适应纯粹音乐的,而是天生来写歌的。他一共写了六百首以上。

    舒伯特在歌曲中和贝多芬同样有力同样伟大,但是有区别。舒伯特的心灵更加细腻,因为更富于诗的气质,或者说更善于捕捉诗人的思想。贝多芬主要表达一首诗的凸出的感情。这是把诗表达得正确而完全的基本条件。舒伯特除了达到这个条件之外,还用各式各种不同的印象和中心情绪结合。他的头脑更留恋细节,能烘托出每个意境的作用。另一方面,贝多芬非惨淡经营写不成作品,他反复修改、删除,必要时还重起炉灶,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挥而就的才具。相反,舒伯特最擅长即兴。他几乎从不修改。有些即兴的确是完美无暇的神品。这一种才具确定了他的命运:象歌曲那样短小的曲子本来最宜于即兴。可是你不能用即兴的方法写交响乐。舒伯特写室内乐或交响乐往往信笔所作,一口气完成。因此那些作品即使很好,仍不免冗长拖沓,充满了重复与废话。无聊的段落与出神入化的段落杂然并存。也有两三件杰作无懈可击,那是例外。所以要认识舒伯特首先要认识他的歌。

    贝多芬的一生是不断更新的努力。他完成了一件作品,急于摆脱那件作品,唯恐受那件作品束缚。他不愿意重复,一朝克服了某种方法,就不愿再被那个方法限制,他不能让习惯控制他。他始终在摸索新路,钻研新的技巧,实现新的理想。在舒伯特身上绝对没有更新,没有演变。从第一天起舒伯特就是舒伯特,死的时候和十六岁的时候(写《玛葛丽德纺纱》的时代)一样。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也感觉不到他经历过更长期的痛苦。但在《玛葛丽德》中所流露的已经是何等的痛苦!

    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他来不及把他自然倾泻出来的丰富的宝藏尽量泄露;而且即使他老是那几个面目,我们也不觉得厌倦。他大力从事于歌曲创作正是用其所长。舒伯特单单取材于自己内心的音乐,表情不免单调;以诗歌为蓝本,诗人供给的材料使他能避免那种单调。

    舒伯特的浪漫气息不减于贝多芬,但不完全相同。贝多芬的浪漫气息,从感情出发的远过于从想象出发的。在舒伯特的心灵中,形象占的地位不亚于感情。因此,舒伯特的画家成分倍于贝多芬。当然谁都会提到《田园交响乐》,但未必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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