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写这本书,始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因为我假定这本书的第一读者是历史学家。我不能让历史学家说我史实有出入,说我用的史料不对。可能我最终没有百分百达到这个标准,但至少我不能放弃这个标准。文学操持者应该要经受住历史认知与真实性原则的考验,应该尊重已有确切结论和考古支持的历史真实。
读书周刊:也就是说,您主动放弃了拿文学来做挡箭牌。作为一位知名文学批评家,您在文学批评界游刃有余,为什么要去“自找麻烦”?
陈福民:我做了30多年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对当代虚构文学开始有一些疲倦感,我指的不仅仅是小说类。当下,每年生产的虚构文学的量实在太多了, 但要读到真正有营养的东西却比较难。一本书没有营养而被生产出来,是很对不起读者的。另一方面,一部分所谓的非虚构文学,又对历史进行任意裁剪,使历史真相被文学所覆盖。文学的天地极为广阔,与历史相关的只是一小部分。仅就这一小部分而言,我希望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历史学家看历史小说时能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这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
历史学专著一直摆在那里,但有能力触及的人终是少数,我们也不能要求每位严肃的历史学家都有写通俗读本的愿望,都有能把通俗读本写得非常好看的能力。解铃还须系铃人,部分历史真相是被文学所覆盖的,那普及历史真相的工作就应该由文学来承担。
我希望自己建立起一种能够与普通读者相互沟通的“研究性”写作,我希望能够让那些躺在典籍中的冷静沉稳的知识活跃起来。
这种写作,它有一种文学的品性,有一副知识的容貌;同时,它能自由出入两者之间,摇曳多姿。它不迎合,不讨巧,靠“硬知识”和“软写作”而迎风矗立。
总之,我希望通过我的写作,在历史学领域为文学赢取她应有的光荣与尊重。这个话有点大也有点“放肆”,但我真的希望文学写作在处理历史材料时能保持敬畏。
读历史的态度
这种非黑即白的历史认知模式特别有害,它抹去了历史的复杂性,过滤掉决定历史动向的根本性因素,并且解构出了简单的忠奸模式。这些状况直到现在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今人看问题的方式。
读书周刊:书中您对飞将军李广的评价是最具颠覆性的,这位被司马迁饱含深情地写入《史记· 李将军列传》的“子不遇时”的悲剧英雄,在您看来,武艺虽高,却缺乏管理才能和军事才能,政治意识也不够,甚至心胸狭隘、滥杀无辜。您在理解司马迁对李广的同情带有“深刻的自我遭遇投射感”的同时,也指出“太史公文学叙事的抒情性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客观”。您如何看待历史与文学的关系?
陈福民:文学和历史的关系一言难尽。美国当代思想史家、历史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海登·怀特就认为,人不可能去找到“历史”,因为那是业已逝去不可重现和复原的,而只能找到关于历史的叙述,或仅仅找到被阐释和编织过的“历史”。
我个人是不赞成以过度的“抒情”去干扰历史的表达的。我认为,文学在处理历史题材时,不仅要遵循一般的生活真实,尤需遵循另一种真实——即已经有确切结论和考古支持的历史真实。构成这种历史真实的决定性元素,主要不是人性和道德,而是“知识”。
司马迁确实是特别同情李广的,在李广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情怀。但是,如果说司马迁犯了错误,他犯的也是代入感的错误,而不是史实的错误。我今天挑出来的李广的毛病,并不是从其他地方看来的,恰恰是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里明明白白写着的。这就是司马迁了不起的地方。
也许我们应该换个说法:因为我和司马迁价值观不同,所以,依据同样的史实,我对李广作出了不同的结论。
读书周刊:既然您批评的不是司马迁,那您在批评的是什么?
陈福民:我真正在追究的是我们读历史的态度。我希望我们能建立起与司马迁对话的能力,而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司马迁没有错,他可以对李广充满同情,说明他是人,不是机器,但他秉承史学家的良心,把事实都记录下来了。是我们后人缺乏独立的思考,全盘接受了他的立场。这是我在批评的东西。
中国的史学研究有一个不太好的地方——通史很多,专门史很少。我们的史学专著,把帝王将相写得活灵活现,但很少细致记录当时的生产条件、武器装备是怎么样的,社会是怎么运行的,也很少细致记录当地的地貌、气候、风俗。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那胡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引入胡服之前我们的汉服是什么样子的,是一模一样地引入还是有所改良地引入,这些都是模糊的。再比如,中原的马是什么品种,北方游牧民族的马是什么品种,有没有杂交品种,杂交品种是什么样的,这些也都鲜有记载。
总的来说,我们更习惯关注历史人物,关注历史人物的道德状况,很少仔细察看经济运作、器物技艺、地理气候等影响历史的物质层面的因素。
这就导致了我们的史观容易以人的道德水准为标准,而我们中国的传播历史知识的惯常途径,又加剧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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