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上海那些有花园的人家,好像许多人喜欢自己培育月季花。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马路上见到过一个开满鲜花的园子,我隔着稀疏的菱形竹篱笆望进去,里面忙着种花的老人穿了件白衫,笑嘻嘻的。
我妈叫我叫人。
“老伯伯。”
我记得那个园子里的老伯伯,剪了枝瘦小而芬芳的红花给我。
我家有支宝蓝色的漆器花瓶,回家后,我妈把那枝花养在里面。但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很骄傲地举着它,因为那枝花是送给我的。
在傅雷家留下的照片里,依稀见到过那些花儿活着的样子。
03 安定坊的乌尔比诺宫殿 离开三号的园子,那里曾是傅雷家最初住过的地方。沿着围墙找到一处没有出入口的空地,空地上有几个地铁站的大通风口,传说中傅雷家的黑色竹篱笆墙,已换做一道薄薄的砖墙。如今园子里的树又长高了不少,密密遮挡着这个园子。
我爬到地铁通风口的井沿上,那里比较高,但还是看不清傅雷家阳台的正面。树叶子太密了,树叶灌木都很密,高大茂盛,好像有种奇异旺盛的生命力。隐约间,只见到傅雷书房的一隅笼罩在幽暗而悲伤的光线里。
我心中浮现出来的是傅敏画的书房,和狼毫小楷抄就的《艺术哲学》手稿。
重重树影里浮现出来的是,如今已成为乌尔比诺美术馆的旧宫殿。夏季意大利中部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酒瓶底般的古旧玻璃,长长的铸铁玻璃窗配得上用温柔而灿烂来形容。那也是拉斐尔能画出青春圣母的光线。在乌尔比诺宫殿窗前,当年那些出色的人物观看金星的地方,读傅译的丹纳,好像做梦般的头重脚轻,就像拉斐尔和瓦萨里画过的女人那样。
我有时望望窗下阳光铺陈的广场和远处蓝色的山脉,大多数时间是在读《艺术哲学》里记载的乌尔比诺宫殿逸事——不折不扣的地理阅读。
陈丹燕的梦想是实现了,可傅雷甚至都没等到《艺术哲学》的出版。
对不通法文的我来说,没有傅雷,就没有丹纳,没有我精神上的维他命,就没有我这样一个今日可以做意大利壮游的作家。
对我来说,傅译不光是丹纳思想的传达,也是优美古雅的中文典范。傅译是优美辽阔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精华所在。它有种世界大同的文字之美。从我少年时代,它就以它法国的精神和中国的精髓文化着一个不肯被愚弄的小孩。在我成为作家后,它是我的词语库里的一根房梁。
在意大利读着傅译,我愿意把自己这个坐在乌尔比诺宫殿窗前的身体,想作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我愿意自己这双触摸着宫殿的双手也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就像我去到一处优美的地方,总会想起我那热爱旅行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见到世界的美丽,我为此遗憾。那一刻,我对傅雷遥远地产生了这种遗憾。如果没有他的《艺术哲学》,我也不会对托斯卡纳有这样实证的知识。
翻译家也是我文学上的父亲。
【摘自《陈丹燕的上海》,2020年8月】

“陈丹燕上海作品系列” 《陈丹燕的上海》《上海的风花雪月》 《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 《公家花园》《成为和平饭店》 《外滩:影像与传奇》 陈丹燕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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