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篇小说集《成人记》中,作者薛舒用委婉而细腻的文字将人性的幽微之处给表现了出来。作家走走看完本书后在朋友圈发文:“接地气的小说是难写的。难就难在不能用人间的温情写自己的黑洞,而是要用自己的温情写人间的黑洞。”本小说集同名小说《成人记》入选2019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也是2019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入围作品,讲述一个母亲如何拉扯智障儿长大的故事。本文即节选自《成人记》。
成人记(节选) 其实她也发现了,她也想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她不敢,并且一次次告诉自己:不会的,男孩子开口晚,正常的。她还到处打听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始说话,早的不到一岁,晚的,五岁才开口,五岁啊!怕什么呢?我们宝宝才三岁。她安抚自己,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孩子开口的那一天。直到郑明说要去医院检查,她顿觉耐心已到极点,再也等不下去了。
前后去了三家医院,医生问颅脑有没有受过伤,她说没有,毫不犹豫。孩子生产很顺利,没用产钳夹过脑袋。郑明不知道孩子从床上摔下地的事,那一摔,是在一岁八个月的时候,理应牙牙学语了,可他们的宝宝的确没说过话。也许是坏结果,他们不敢确定,也不愿意相信,直到第三家医院,一番全面深度检查,最后诊断出来了。中枢神经系统障碍,脑发育不全,智力低下,原因么,医生说,可能是先天的,也可能受过伤,不好说。通过治疗好一些的有,但不一定,要看缘分。
什么叫缘分?郑明暴怒,跳起来要和医生打架的样子。她拉住他,眼泪轰然涌出,内心尚存的一点点侥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在大海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被巨浪拍死。
那以后,她辞了原本公司文员的工作,开始专心照顾孩子。她像个机器人一样,陷入一场早已设置好结果的战争,上蹿下跳、左冲右突,一周五次带孩子去医院康复治疗,吃医院开的处方药,也吃道听途说的偏方,孩子却一如既往,不会认人,不会说话。很多次,她暗想,究竟是生出来就有问题,还是从床上跌下来闯的祸?两种可能,后一种被她隐瞒,作为父母的哀叹自责,郑明分担了一半。
即便是带着半份自责,男人也还是有勇气摆脱困境,去寻找另一份生活。而她的自责却是一份半,因为有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份,那半份,她承担得远比郑明沉重而战战兢兢。
她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脱离轨道,可她正陷在那场被动的战争里,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打,心力交瘁,却又不忍放弃,哪里顾得上站在悬崖边的男人?郑明提离婚的时候,她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心忽然如释重负。怎么会这样?她为自己奇怪的情绪惊讶极了。直到两人谈起离婚协议的具体内容,伤心才偷偷袭来。她有点想哭,也不是非常想哭,眼睛里的水影汪出来,只一点点,很快收干了。
她要下了孩子的抚养权,抱着赎罪般的决绝。那一年郑舟六岁,她确乎认定孩子是被自己摔坏的,秘密由她一个人保守,后果也将由她一个人承担。她还告诉自己,往后,这场战争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如何打下去,就不需要听取男人的意见了。没有督战的人,她就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打,甚至有勇气想一想,要不要选择投降。这么一想,就连那一点点伤心都不再有。
一年后,她停下了孩子的康复治疗,她甘心了,投降了,从此开始专心养一个也许永远养不大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躯挡着他睡,一挡就是很多年。她睡觉很浅,他翻身、踢被子、梦里呓语,她一定会醒。于是眼圈长年发黑,眼袋浮肿,终年不消退。居然,孩子被她养得又高又胖,小熊渐渐变成大熊,忽然有一天,他就十六岁了,像模像样的,有了一具成年人的躯体。
真是奇怪啊!每一天都那么难熬,十年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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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记》 薛舒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0年6月 定价:56.00元
本书出版后入围2020首期文学报好书榜、阅文·探照灯7月好书提名书单、华文好书7月书目。
编辑推荐 这本书写给那些坚持仁慈、坚持诚实、坚持把所拥有最好的部分给这个世界,被遗忘、被伤害,却依然如故的人。
小说由六个离爱情相去甚远的爱情故事构成,却是一个趋同的无解的内核,让人深感于生命的美与无奈。书中的人物都是大城市平凡生活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有独自抚养失智孩子的单亲妈妈,有用手感知“美”的盲人按摩师,有“落伍”的、过了大半生却依旧单身的橱窗设计师,有患了“恐猫症”的妻子和患了婚前恐惧症的未婚女子……他们的故事也是那么普通、那么不起眼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自己隐蔽得很好,将爱与冲突隐藏得很好,努力地生活和工作着,真的是平淡如水的日子啊!
可是,这六个普通人辛苦生活的故事,却像充满了魔力,让人忍不住一口气读完。因为太过真实,由细节堆积起来的真实让故事散发出了独特的光芒,就像谢有顺点评其中的一篇中篇小说《张某花》时所言:“或许有些人物渺小得模糊了姓名,但世界不会忘记她们发出的光。”成年人的世界,谁不是在各自的兵荒马乱中承受着烦恼与压力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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