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

    最近吴辰伯先生把《闻一多全集》的稿子从北平给我寄了来,我费了两个礼拜的功夫细细地校读了两遍,校补了一些誊录上的错误和夺落,填写了一些古代文字,更把全部的标点统一了。全稿的字数我没有过细计算,大约总在一百万字以上吧。在这里面关于文化遗产的部分要占四分之三,关于近代学识,特别是参加民主运动以来的著述,仅占极少数。因此从这整个的遗稿上便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印象:一棵茁壮的向日葵刚刚才开出灿烂的黄花,便被人连根拔掉,毁了。

    “千古文章未尽才”,这是夏完淳哭他的内兄钱漱广的一句诗,这两三个礼拜来老是在我的脑子里和口角上盘旋着。闻一多先生的大才未尽,实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他假如不遭暗害,对于民主运动不用说还可以做更大的努力,就在学问研究上也必然会有更大的贡献的。

    一多对于文化遗产的整理工作,内容很广泛,但他所致力的对象是秦以前和唐代的诗和诗人。关于秦以前的东西除掉一部分的神话传说的再建之外,他对于《周易》《诗经》《庄子》《楚辞》这四种古籍,实实在在下了惊人的很大的工夫。就他所已完成的而言,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着,他眼光的犀利,考察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信口开河,凡是细心阅读他这《全集》的人,我相信都会发生同感。
    ……

    闻先生治理古代文献的态度,他是继承了清代朴学大师们的考据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学的致密。为了证成一种假说,他不惜耐烦地小心地翻遍群书。为了读破一种古籍,他不惜在多方面作苦心的彻底的准备。这正是朴学所强调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一多是把这种精神澈底地实践了。唯有这样,所以才能有他所留下的这样丰富的成绩。但他的澈底处并不是仅仅适用于考据,他把考据这种工夫仅是认为手段,而不是认为究极的目的的。
    ……

    (一多先生)搞中文是为了“里应外合”来完成“思想革命”,这就是他的治学的根本态度。为着要得虎子而身入虎穴,决不是身入虎穴去为虎作伥。他在写考证文字的时候照例使用文言,但他认为“未能免俗”,他梦想着要用白话文来写考证文字。这也是见于《楚辞校补·引言》里的话,可见他在迫不得已使用文言时,都没有忘记要扬弃文言。但他在第一阶段的工作——即最上层的批判时代背景与意识形态上,他是断然把文言扬弃了的。这段工作,他虽然做得不多,但已经开始在作,而且在作的过程中,他自己的意识形态已经有了变迁和改进,也是可以明白地看出的。
    ……

    闻一多毫无疑问是永生了。他真真是“求仁得仁”,他不仅在做学问上获得了人民意识,而在做人上更保障了人民意识的确切获得。然而话又得说回来,他的很快地便被催向永生,在一多自己虽然是一种至上的成就,在人民也就是一种历史的收获,然而很痛苦地是伴随了一个过高的代价。假如在一多获得了人民意识之后,再多活得十年,让他在事业上,在学问上,更多多地为人民服务,人民的收获想来也不会更微末的吧?在他把文化史的批判工作的准备刚好完成,正好有充分的资格来担当批判过去、创造将来的时候,却没有让他用笔来完成他的使命,而是用血来完成了,不能过分矫情的说,这不是重大的损失。

    “千古文章未尽才”,在今天我读着一多的全部遗著,在惊叹他的成就的卓越之余,仍不能不为中国的人民,不能不为人民本位的中国文化的批判工作,怀着无穷的隐痛。“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万个人起来!”在革命工作上我虔诚地希望能够这样,在为人民服务的学术工作上我也虔诚地希望能够这样。

                            郭沫若
                        一九四七年八月七日

    此文为郭沫若在闻一多遇难后为《闻一多全集》所作序

《闻一多全集》(全六册)
闻一多 著
朱自清、郭沫若、吴晗、叶圣陶 编
定价:398.00元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上海书店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4


    《闻一多全集》(全六册)收录了闻一多生前公开发表的大部分作品,朱自清、郭沫若、吴晗、叶圣陶编。全集共分8类,诗、批评、杂文、书信占4类;古代学术研究占4类,分别为神话与诗、古典新义、唐诗杂论、诗选与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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