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格莱德读书记——《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笔记(上)

    3 一战纪念海报,刺客普林西普的肖像
    在世界各地都纪念一战一百年时,只有在离贝尔格莱德大学不远处的书店里,用这位年轻刺客的肖像海报来纪念这场战争。一种遗世独立但渊源深厚的是非观荡漾在贝尔格莱德。

    沿着当年安德里奇散步的路线,我经过几座灯光暗淡、墙上贴满各种花里胡哨海报的人行过街地道,来到米哈伊洛大公街。这条街通往共和广场,广场上竖立着米哈伊洛·奥布雷诺维奇大公像,青铜像后就是国家博物馆,据说1999年被北约炸坏,红砖的建筑至今都被脚手架包着。米哈伊洛大公街两边都是些带有铸铁阳台和高大白色窗子的老公寓,底楼拱形门厅天棚的中央,用粗大的黑色链子吊着沉重的玻璃吊灯,令人想起维也纳老城。广场中央的喷泉也哗哗地喷着水,西风吹了一夜,将喷泉里的水都吹到水池外,街道上全都湿漉漉的。

    DERETA书店里设有米洛拉德·帕维奇著作专柜,塞尔维亚版的《哈扎尔辞典》封面不如中文版的精致好看,但确实有种货真价实的本土生命力,就好像一个人穿了与他精神气质最吻合的衣裳所显现出来的自在。一团浓黑的夜色里,书店橱窗显得格外明亮,散发着书店安宁而矜持的气息,一切似乎都还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甚至更早,编辑们在书店深处的职员区里会见作者,那里放着一对杏黄色的旧沙发椅,以及一张宽大的旧写字桌。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店堂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张大幅海报,不是新书海报,而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有个满面病容的年轻人站在照片里,他缩在皱成一团的衣服里,哀伤地望着前方。他就是普林西普。在沿途各种咖啡馆甚至杂货店的橱窗里都能见到他站在同一张照片里。贝尔格莱德是这样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百周年的。

    当时,远在瑞士的蒙特勒,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终结了欧洲美好时代的生活方式。广播电台播出了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王国宣战的新闻之后,曾因为完美无缺的湖景和奢华舒适的大酒店闻名欧洲的度假胜地蒙特勒,客人们纷纷连夜结账回家,生怕战火迅速蔓延。美好时代拥有七百多张客床的蒙特勒人去楼空,西庸城堡夏季新出产的葡萄酒突然变得无人品尝,往返于蒙特勒和日内瓦之间的白色游船无所事事,美好时代就此终结。即使是今天,蒙特勒的游客床位也只有四百张。

    我想起1999年5月,中国在贝尔格莱德的大使馆被炸。消息传来,上海的大学生们连夜游行到离我家一条街开外的美国领事馆,学生们抗议的声浪和着温暖的晚风扑入室内。那个礼拜天懒洋洋的傍晚, 我们过去看个究竟,我的孩子激动地边跑边喊:“世界大战爆发啦,不用上学啦。”——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在贝尔格莱德想起她飘荡在丁香花盛开的弄堂里的喊声,发现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如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对一个深受刻板教育之苦的上海小姑娘来说,世界大战犹如击破强大的学校控制,获得了解放。

    世界大战激起的反应是如此不同,但一切都源于从书店高大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海报上,这个1918年病死狱中的塞族少年。

    我站在夜色深沉的街道上眺望书店,深信自己看到了在2014年欧洲各地唯一可见的街景——在世界各地都纪念一次世界大战一百年时,只有在离贝尔格莱德大学不远处的书店里,用谋求南斯拉夫独立和统一的年轻刺客的肖像海报来纪念这场战争。灯光照亮的地方,我看到书店传统的放海报的木头架子上架着一厚沓普林西普的肖像海报出售,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世界各地书店里出售的明星海报一样。

    一种遗世独立但渊源深厚的是非观荡漾在贝尔格莱德。

    难怪帕维奇在接受一次访问时,将自己称作“世界上最遭人恨的民族的最著名的作家”。他说自己生活在一个必须拼命证明自己清白无罪的时代。

    帕维奇算是一个长寿的人,普林西普死去十一年,他才出生。在童年时代,他享受过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贝尔格莱德短暂的和平时光,少年时代即遭受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给贝尔格莱德带来的两次大轰炸。当他成为著名作家,被数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时,他的创作生涯伴随着南斯拉夫的再次解体,贝尔格莱德的再次被轰炸。许多传言都说,如果他不是生活于此时政治非常不正确的国家,他会因为《哈扎尔辞典》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在他去世的2009年,塞尔维亚再次成为巴尔干走廊上核心地带的一小条山河,就连科索沃也已脱离塞尔维亚十年了。如今这个凌晨,他的青铜雕像披挂着厚厚一层露水,站在普林西普雕像街心花园和安德里奇雕像街心花园之间的人民公园里,这三座雕像都带着浓重的斯拉夫雕塑庄严的气息,在我看来,它们都未能表现出这三个人复杂的人生与内心世界,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名字都比自己的生命活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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