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的情绪,有时连一句半句语言都觉得是多余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契诃夫的人物,大半都是这样的人物。所以,一次吹口哨,一次哭泣,一句未说完而又吞回去的话,一次沉默无言,都是最沉痛的表现。读契诃夫的戏剧,在他的语言以外,还需要把握住那些无声的语言。他自己在某次排演的场合上,向演员们解释说:
知识阶级,偶然遭受一两次痛苦,会觉得这个刺激过于强烈,便会大叫起来;可是广大的群众,无时无刻不受痛苦的压迫,感觉便麻木了,他们不会狂喊狂叫,或者变态地乱动的;你们在大街上或者在住宅中,于是只能看见沉默的人们,毫无声息地在活着动着,他们到了太痛苦的时候,反而只吹一声口哨。
外在的事与物,也能陪衬出人的情绪。自然里的现象,是综合的,是交织的,人与万物交织在一起,才是生之节奏。有时人物连口哨都不吹,只呆呆地在那里听枭鸟子规的哀啼,听牧童的芦笛悲歌,或者在每一个人的心都沉重得像巨石一样的时候,自然会特别注意到某些交应的声响,如: 一声弦索绷断似的声音自天而降,消逝之后,在默默的人们中间,罩上一层悲哀的迷雾。我们如果把契诃夫戏剧里的舞台说明删掉一两个字,他的人物便会死去几个。
有些人物,只说了一句半句话,便不肯再说下去;有些人物,絮絮叨叨地发表着大段的议论,可又没有一句碰着边际的,都是空洞的,逃避现实的,梦寐的;有些人索性不去谈到实际问题,而只讲狗吃什么,台球怎么打,从前的天气是怎么样。这些人物,或者是受过沉重打击的,或者是愚蠢的,或者是玩世的,但都是这个世纪的忧郁所铸成的不同而一致的现象。每个人的神经都有些变态,只是,恰如契诃夫所提示的,变态的人,绝不会在大街上或住宅内狂叫狂跳,他们把变态的心理,发泄在容易激怒上,发泄在容易哭泣上,发泄在相互间的半开玩笑半吵嘴上,发泄在小题大做上。……我们假如实地观察一下自己周围的生活群,就能发现同样的现象。为什么我们每日看见这么多为一点小事就吵红脸的人们,为什么有这么多动辄落泪的人们,为什么有这么多对秋毫之末都斤斤较量的人们?这都是半歇斯底里的表现,这都是整个用痛苦不断地把人类往下压榨的结果——但,没有一个人自己觉得出是为什么;而且习惯久了,便觉得这是普遍而不足奇的现象了。惟有契诃夫第一个把这个重大的现象,指给我们,我们才在他的剧本中,发现那些我们最容易忽略的地方,发现这个深刻观察,正恰中了生活的实际状态的主要律动。
在巨大的痛苦之手掌抓持之下,人类挣扎着,呻吟着。人类在长期地忍受痛苦之后,外表虽已麻木,而内心的千伤百痛,却永远凝结成为一团,紧紧扣在心里,永不会消除。因此,我们处在困难的世纪中的人们,生活永远是向内的。于是他们在行动上语言上所表现的,也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进一步便成了自私;对一切身外的事物与人群,都漠不关心,对一切与自己无关的,都没有责任心;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什么问题提出,人们必然第一个先想到自己。即或大家在一起闲谈的时候,有哪一个不用自己做例子呢?有哪一个不是借着共同的题目来发泄自己的积郁呢?所以现实的人生中的谈话,常常是所答非所问的。《樱桃园》比起契诃夫其他剧本更具特征的一点,就是这种言不对题的对话。初一读来令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但,你先去想一想生活中的例子,比如一个学生受了先生的斥责而独自哭泣的时候,围来劝解的同学,有几个是完全出自同情而开口的呢?他们必然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各人谈各人所受那位先生的冤屈,就没有一句话是互相回应的。现实生活中的谈话,其发展绝不似舞台性的戏剧那样“逻辑的”。反过来说,凡是依逻辑的形式而决定的对话,就都不是现实主义的戏剧。《樱桃园》人物的创造上,最大的一个贡献,就是把活生生的人类的心的声音,介绍出来。所以,在大家正叙离情的时候,孤苦伶仃的夏洛蒂突然说一句,“我的小狗吃胡桃”,在大家正谈到严重问题的时候,加耶夫喃喃着:“打红球进中兜!”他的人物,都是认为世界有了自我才存在的,某甲所问的是甲的自己,而某乙所答的又是乙的自己;而所谈的,又都不是严肃的问题,全是些琐事。这种自我,渺小,急躁,漠不关心,梦想,逃避现实……都是人生的真现象,尤其是这个时代的真现象。这是《樱桃园》最大的一个特色。
要想了解契诃夫,必须懂得欣赏诗,懂得欣赏他的作品所包含的抒情因素;必须先把寻求“舞台性”的虚伪戏剧观铲除;必须懂得在剧本里去寻求真实的人生。而要了解这个人生,要了解这个契诃夫式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就又必须先去全面地了解现实生活的全貌。要了解生活的全貌,必须扩展自己生活的宽度,而不要站在高处;必须去主观地、透彻地经验人生,把握住它的脉动与形态,而不是客观地去分析它的表面。必须这样,才能懂得契诃夫的真价值,才能知道《樱桃园》的伟大。
一九四三年十月,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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