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哪页看哪页——谈谈韩少功《日夜书》

(四)
  “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作家乃至作品的高低成败,往往也就取决于这似乎微不足道的“十一”、“百二”。
  一个将要死于车祸的人正在碰杯,一个将要死于癌症的人正在购物,一个将要死于衰老的人正在给女友鲜花,一个将要死于水源污染的人正在奉承上司……
  这段论说,看似寻常,其实呢?通常大家总说:昨天还活着,今天却已死去;今天还活着,明天就将死去;按的是时间顺序。《日夜书》中倒了过来,“一个将要死去的人”放在前面,然后是他正做着的某件事,这一下,感觉不同了,因画面不同了,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个死人……无疑,这荒诞的画面醒目、震撼得多,对心理的冲击大得多。

(五)
  《日夜书》写到的人物较多,涉及面广,铺得开,这是作者为自己的才能提供的一个全面发挥机会。这书的好处是,不说教,不装,不写不熟悉缺了解少感悟的人和事。小说写得很家常,却碎笔中不见多余,扯谈中不乏机敏,闲聊中不少智慧。
  《日夜书》中人物,或许大多有原型,但绝非百分百的原型。根据原型创作的好处是,有了可供参考基数,不易走形,不至犯很多作家易犯的毛病,将不同人的不同故事拼凑到人物身上,拼个四不像,经不起推敲。原型和作家心目中该有的形象、或说意欲塑造的形象,往往有一定距离,通常,作家会将之放大,缩小,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这方面,韩少功做得特别出色。
  作家不管写什么,归根结底是在写自己。
  《日夜书》中的“我”,是陶小布,还是韩少功?应该说,陶小布身上有韩少功的影子,甚至很大程度、很多方面,很接近韩少功。但是,“接近”不等于“就是”。这不是部自传体小说,剖析、解读自己,不是作者的责任,也不是作者试图做的努力。《日夜书》中,更让我们感到韩少功的,是作者的目光,作者的思维,作者的理解认识。读这书,感觉中,我们一路跟着他,在他的眼光中,在他的思维中,他的理解认识中,看世界、看人生,看周围发生的事、身边出现过的人。很过瘾。

(六)
  韩少功很清楚,他不是个讲长故事的好手。从《马桥词典》到《日夜书》,他始终没能写出一个完整大结构的长故事,他的长篇始终是一个个拼起的短篇,始终包罗万象地采用小说、散文、随笔、杂感、笔记合一体的形式。
  这其实不是韩少功一人的问题。
  出类拔萃的文学家,都有极好的素养,极好的从各个角度各种手段感悟故事、从中提取精魂予以集中表达的本事,但是,他们大多缺乏将精魂还原、重新化为故事的能力。讲好一个故事,是一种能力,在故事中提取精魂予以表达,则是另一种能力。
  但是,要一个拥有高明丰富的思想情感理趣智巧的作者,把生活中的“诗词歌赋”恰如其分地装进一个故事,或者说,让他们编出一个充分发挥他们所思所感、情理事理又找不到破绽的故事,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
  于是,我们有了特别的理由感谢现代派写作手法的出现。现代派小说写作的一个最重大特点,就是打破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以个人特质、擅长为首要,不拘一格地选择运用最合个 人发挥的写作方式。它对长篇的要求,不再非得是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而是一个长篇故事中所有要素、精华的合成。它要求的只是作者笔下的点点滴滴,都能落实到一段完整的生活中,更充分更集中更强烈地表现这段生活。于是,本需完整故事表达的内涵,现可舍弃故事的完整,直接构建思想情感的完整。这就给真正具有良好文学素质的作家打开了大门。
  《日夜书》就是这样一本用现代形式架构、用传统手法写成的长篇。

(七)
  还得说说这书到底写的是什么?知青史?人类精神史?社会发展史?——到底什么史,是不是史,这么重要?这史那史就能证明小说的优秀或拙劣、高尚或卑下?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花甲之年的作者,那么一个夜晚,望着星空,感慨宇宙无法破解的奥妙、感慨大千世界的鬼斧神工,困惑花草为什么有颜色,动物为什么在天上地下水里,空气为什么无形,太阳为什么灿烂,月亮为什么温柔,人为什么会行走、会哭泣、会制作衣服、房屋、火车、飞机……人为何物,我为何物?我从哪来,将去哪里……那个让人对这生活的世界陡升无限留恋的不眠夜晚,环顾四周,看看身边出现的空缺,他突然格外想看看自己的人生,看看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看看路上曾经遇到过的人和事。
  生命由什么组成?五脏六腑,五感六觉。然而,流动的加上了时间的生命,更确切地说,是由出现在身边的人和发生在身边的事所组成的。《日夜书》,写的是“我”的人生,这人生是陶小布的,也是韩少功的。
  还有什么文学比写人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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