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普鲁斯特是以长句著名的,法国研究者曾经以第一卷、第二卷文本为例统计,超过10行的长句占了23%。但是译句不宜过长,这是由两种文字的不同特点决定的。法文(英文也一样)多用从句,可以把大块的修饰成分“甩”在后面,整个句子呈“枝桠结构”,尽管长,眉目仍清晰。中文若照此办理,则变成“肚子(修饰成分)很大”,不堪卒读。所以,要把长句适当切短。但要保留普鲁斯特长句的韵味,让读者有长句的缠绵之感,重要的是感觉对等,而非形式(句法)对等。
《文化广场》:那您是如何把握作者文字中的情感?
周克希:作者所表达的感受,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我是磕磕绊绊地走近,慢慢、用心地让“两张圆盘的中心”尽可能对在一起。往往是最先拿笔在纸上勾勒出第一印象,然后再慢慢修改,感觉也随着一遍遍的修改清晰起来。
《文化广场》:您多年翻译普鲁斯特的作品,对他一定十分了解,在您看来,普鲁斯特是怎样一个人?
周克希:普鲁斯特表面看来很谦恭,但其实是很自信、内心非常强大的人。最初普鲁斯特的小说没人要,但我觉得他是确信自己的东西是真正的好东西的。
《文化广场》:您最初计划用9年时间译出全书,如今9年过去了,还有四卷没有译,您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周克希:最初对普鲁斯特译事的艰难估计不足,对自己体力、精力的实际状况也估计不足。如今第五卷已基本译完,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兴之所至,也许会一贾余勇。
“你要爱你的寂寞”
里尔克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你要爱你的寂寞。”在周克希看来,这句话就像是对今天的译者说的。周克希在他的散文集《译边草》里写道:“翻译是寂寞而清苦的,但是,能把职业当作事业,能使技术成为艺术,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能从苦中尝到甜的滋味,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
《文化广场》:翻译最难的是忠实作者思想,您如何看译者与作者的不同?
周克希:作者是创作,“无中生有”。译者是再创作,前提是尊重原作文本的“有”。而共同之处是:都是创作,翻译尽管是“二度创作”,但译者的才情大有用武之地,他所体验的甘苦,也是一种创作的甘苦。翻译不是“外文+中文”的物理反应,而是化学反应,要加催化剂。“化学反应”就是再创作。
对于翻译来说,就要把原作者的文采,透过译者传递给读者。按照这一逻辑,译者最好的状态应该像一块玻璃,读者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原作、看到作者。这实际上很难做到,或者说是不可能完全做到的。
《文化广场》:不同性格的作家写出的作品风格也不同,译者的性格对翻译作品是否会有影响?
周克希:性格对翻译难免会有影响。但好的译者,多多少少会是一个“性格演员”,而不一定“以本色出演”。
《文化广场》:您给自己定的翻译标准是什么?
周克希:我给自己定的翻译标准是:一、肯正襟危坐的读者能顺利地读下去;二、有文学趣味的读者能从中读出它的好来。
《文化广场》:您翻译的众多作品中,哪一部您认为最好?哪一部又是最难翻译的?
周克希:译出的作品,有如自己的孩子,个个都难忘。有些因耗费心血更多,如(《包法利夫人》,《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二、五卷),有些因所处环境比较特殊(如《不朽者》翻译的4年期间,母亲父亲相继去世)而更难忘一些。
作品也如孩子一样,让你烦更让你爱。书薄,文字浅近,未必麻烦就少,如《小王子》,翻译过程中与张文江先生煲电话粥就不下10小时。一般而言,作品难译,麻烦就更多些。如《追寻逝去的时光》,常常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上穷碧落下黄泉”,有时简直恨不得能把书烧成灰咽下去——只要它能变成译文。
《文化广场》:如今做了多年翻译,是否有后悔过当年改行?
周克希:要说一点不后悔,那是假的。但我后悔的只是改行晚了些。对于曾经浸润在数学的温泽中,我想我并不后悔。我赞赏英国数学家G.H.Hardy说的一句话:“美是首要的检验标准:丑的数学在世上说到底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的。”我始终觉得它几乎是人类语言之美的极致。离开数学以文学翻译为业,有时恍惚觉得这是我的第二次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