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九月号《时代阅读》所写的新书推荐有些匆忙,本想好好说说阿伦特的《责任与判断》,结果来不及了,这次详细说说。
阿伦特是上世纪极重要的思想家,作为一个经历了第三帝国的德国犹太人,她对极权主义的恐怖和力量、极权主义下人性的懦弱和疯狂有深刻的认识,所以,阿伦特对于中国人来说,始终是一份重要的思想资源。
阿伦特这本《责任与判断》据说是她生前最后一部集子,但关键的是,其中所有文章都写于因她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出版之后引起的各种争论和辩驳之后,在一定程度上,这本书的很多文章都可以被看作是对于这些争论和辩驳的回应。《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好几年前就有了中译本,这几年,国内不断发生一些罔顾生命的恶性事件,这些事件中常有一些只知服从的冷漠官僚,阿伦特在《责任与判断》中讲的“平庸的恶”常被人拿来引用形容这些官僚。
《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有一个副标题,题目是“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平庸的恶”指的是那些为极权专制服务的人,他们因服从专制者的命令和思想,精确而专业地完成了极权政府迫害他人如虐犹和屠犹的政策,犯下了服从而非主动创设的恶。
阿伦特的这篇文章出版后引起很大反响,争论的一个焦点则在于:当处于一个全民疯狂的年代,统治者、制度以及整个社会系统都趋向于一个后来被认识为罪恶的目标时,一个具体的执行者是否依然有罪?这个具体的个人能否躲在“集体罪行”的背后、仅仅通过忏悔来拯救自己的清白?
阿伦特认为,“那种对集体责任的自发承认,当然是对那些确实做了一些什么的人的一次粉饰”,因为就如我们熟知的那个概念:“哪里所有人都有罪,哪里就没有人有罪。”
当年耶路撒冷的法庭,出色地完成了对艾希曼的审判,就因为它让所有人明白,在一桩巨大的历史性的集体罪行中,个人并非是没有责任的,“法官告诉大家,在法庭受审的不是体系、历史或历史潮流,不是各种主义,例如反犹主义,而是一个人。如果被告恰好是一个职员,他被控告就正是因为职员仍然是一个人,就是因为这个职位他才受到审判”。
在《责任与判断》中,阿伦特对这个问题做了进一步论证,她论证的最后落脚点在成年人的道德自主性上,她认为所有对个人责任的辩护都暗中否定了“判断”这一人类能力。她极其精确地指出了在这些争论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谬误:所有的辩护都声称“每一种组织都要求服从上级及国家的法律,服从是政治的首要美德,没有它任何政治体都不能生存,因此,不存在不受限制的良知自由,因为它将导致每一个有组织的共同体的灭亡”,但是,有一个合理的真理,那就是麦迪逊说过的,“一切政府”甚至最专制的政府甚至暴政,都必须“基于同意”。谬误就在这里呈现出来:人们对“服从”和“同意”的混淆,后者来源于人们道德良知的判断,而这是人类天然拥有的能力。
我们可以拒绝“支持”国家罪行,可以不参与极权统治下的公共行动,可以在国家犯罪的职位上“不负责任”“消极怠工”,这些都是潜在的“公民不服从的权利”。“7·23”高铁事故中,那位因拒绝服从而救出2岁女孩的特警支队长就是今天的“公民不服从”的英雄。
阿伦特最后说:为什么个人在国家罪行中不能逃脱罪责?那是因为,“在政治和道德事务中没有‘服从’这回事”,我们只能问:你为何支持?而当我们将“服从”这个毁灭性的词汇从我们的道德和政治思想词汇中删除的时候,我们才将获得人之为人的尊严和地位。而我们的问题,就在于人们常常放弃“判断”,从而犬儒成为罪行的共谋。
再说一本书。前几年参加一次学术会议,一位他国学者提问,“大国崛起”时,周边的小经济体会有些什么感受?近期出版的《思想东亚:朝鲜半岛视角的历史与实践》讲的就是这个问题,作者是韩国学者白永瑞。试图建立“东亚论述”是冷战以后开始的:一群东亚的批判性知识社群相互激励,一方面反思西方中心主义,一方面为了克服民族主义的封闭性,渐渐发展出一种立足于民族和民众生活的反叛性理论,这就是“东亚论述”,白永瑞则是“东亚论述”的主要倡导人之一。
白永瑞在书中用了三个帝国:中华帝国、日本帝国和美帝国,来叙述东亚社会经历的不同政治秩序,但“东亚论述”的重点却是在价值上的,它试图在价值上建构东亚的政治秩序。自然地,它反对将东亚问题简化为国族和国民的一元论方案,主张被压迫的民族或离散集团在“东亚论述”中必须得到重视,主张重新确立对历史上形成的周边的多元主体的认同。这个“东亚论述”,简单地讲,就是反对中心,坚持“周边”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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