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废墟上御风飞行——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与中年童话

    那么数千年后的今天呢?现代男人和女人“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亦是向死亡步步趋近的“石化”。这并不像原始人那样宗教仪式般笼罩着神圣光辉,而是充斥着肉体衰竭的庸常无奈。原始的神像坍塌,“神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甚至灵魂缺失的动物性。一对散发腐朽气息的老兽,如何走过茫茫的冬日旷野,到达童话般大团圆的“彼岸世界”?

    荣格认为,宗教中的对来生的希望能使人在后半段中仍然富有前半生时的毅力和目的,然而信仰在今天已经成为一种很难做到的艺术了。人类心灵中所存储的“集体无意识”具象化的“原生意象”(原型),是在宗教退场之后的灵魂拯救之途,是特定时代心灵缺陷的补偿和调节。 人生的中年阶段经历着一场“心灵革命”,如同正午后开始下落的太阳,渐渐收回了光芒,由于对熄灭的恐惧而陷入自我矛盾之中,同样需要一种“原型”的思考,以“彼岸世界”所代表的来生观念来克服焦虑。

    《初夏》中,作者选取“风”这一超越时间限制的永恒自然意象,作为往来于原始与现代、生与死之间的“交通工具”,使之成为拯救现代都市和中年危机的“原型”。正如民间故事中常出现的“主人公转移,他被送到或被引领到所寻之物的所在之处” 的情节:主人公以飞翔的方式,或被鸟驮着,或化作鸟的形象,或乘着有魔力的车子,或坐在飞毯上,或伏在巨人或精灵的背上……来达到另一个美妙的所在。

    最终章《彼岸世界》,主人公终于在旅程的终点——桥上,寻到了“宝藏”。原来,那句“走不动了,吃不动了,做不动了”并不是答案,真正解开她心中之谜的,是那如时间一般无形无貌,不断流动,却真实可感的意象——风。

    远远的群山是紫色的,冬天时它往往山头覆雪,秋天,老远都能看到它金黄熟红的斑斓之姿……时光如那迎来的河风飒飒扑面而过,风从老远之处来的,鼓动你们衣衫,叫人错觉是羽翼,你努力不被那风迷乱,以便伺机振翅随风飏去。

    米歇尔·恩德的童话《毛毛》 中,将时间描绘为一朵花。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朵时间之花,其绽放与凋谢就是时间的流逝。时间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融于万事万物的生长循环变化之中。时间之风中蕴藏着四季循环,万物生生不息。这不正是陶渊明式的“纵浪大化”而在与天地自然的契合中永生?

    于是,主人公矗立桥头,乘着时间之风“振翅飞去”,便可超脱生死,到达彼岸世界。这多像朱天心年少时所作《击壤歌》的结尾:“风起的时候,我就要做那只大鹏鸟,凌空一飞,飞到那九万里的高空里,与天父守着我的海棠叶,其翼,若垂天之云。”

    古人认为,“风”与生命、灵魂密不可分。拉丁文中含义为精神的词animus和含义为灵魂的词anima,与希腊文含义为风的词anemos是一样的。希腊文及阿拉伯文等给予灵魂一词的名称都和流动空气即精神的冷呼吸有关。 上帝造人时,往泥土里“吹”入的便是此物。《庄子?逍遥游》中的名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春天林泽中的雾气,细碎的尘粒,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呼吸所产生的气息。“息”在此形同风,也是指一种生命气息。刘勰 《文心雕龙?风骨》:“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於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风”表示一种生机勃勃、富于感人力量的生命活力,一种骏爽的气韵。

    不论是合于天道的自然之风,还是万物循环的生息气韵,都具有“轻逸”的特质。希腊神话中,英雄帕尔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战胜了能用目光将人变成石头的女妖美杜莎。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开篇便复述了这一神话,他认为“世界正在变成石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缓慢地石化” ,遂将“轻逸”作为脱离世间重负的方式:

    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帕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风,便是这样一种“轻逸”的原生意象,是道法自然,万物生息的“齐物”,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逍遥”,是超越了时间与生死的彼岸世界的讯息和感知了这一切的人类心灵。流动的风,避免了人生的静态停滞,不会结冰或者石化,因此不必在漫长的中年岁月哀叹“人要老好久才死”。在万物生息循环之中,死亡作为一种过渡,作为生存的一部分而存在。《初夏》末章《彼岸世界》中,四十年前少年曾在日记上抄下的泰戈尔诗句再度出现,“死去”的少年在丈夫的身体中再度复活,低声私语:“我留下我的歌曲,呼喊你带我过渡……”在桥头御风而行的女巫形象,也如《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中那个打着伞随风而来又随风离去的“现代女巫”,拥有孩童般的天真情怀和游戏精神,与三十多年前《击壤歌》中那个想要做大鹏鸟飞向九万里高空的“小虾”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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